2009年12月5日星期六

怀念父亲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日子多得像永远那么长,长得没有尽头……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太阳很亮,即便地上有很多污秽,你却总会在阳光下发现一些令你感动的美丽——一株嫩绿的小草,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一个拖着鼻涕的孩子眼里的纯净……
不幸,我们是在“文革”中度过了懵懂的少年和迷惘的青年时代的。
青春的生命力总是要找个出口宣泄,所以,有的人把刚刚发育的拳头砸向了老师;有人在暴虐中体验了内心深处埋藏着的罪恶……
也有人听凭着天性中善的召唤,疯狂寻书、读书,拼命追求真相、真知、真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当高音喇叭里刺耳地叫嚣着读书无用的时候,他们却因为幸运,沉浸在“偷来”的书籍带来的震撼、和智识被启迪的喜悦中……
几乎每个年轻人都做过蠢事,因为我们年轻。我也一样,有些事是无所谓懊悔的,年轻就是理由。有人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但有一件事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的。那就是我对父亲了解得太少。
只知道在河南农村的父亲小时家里很穷,但他还是上了四年私塾。有时念完书回家,一掀锅盖,空空如也。只好拿着破筐出去拣破烂、拣煤渣。念了四年,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了,只好去干苦力……
后来日本鬼子来了,黄河决口了,逃难中看到有队伍唱着抗日的歌曲,于是就走了进去。
参加的是八路军,是参加了以后才知道的。父亲说,只要是打日本的队伍,就参加。他去的那个连队的连长是个文盲,听说我父亲念过四年私塾,识文断字,便不让参加战斗,派了一个严重的任务:统计打死的鬼子数和缴获的枪支弹药数。在我父亲参军之前,他都是左边的兜里放黄豆,是缴获的枪支;右边的兜里是黑豆,是打死的敌人的数字……
一些断断续续的故事,一些隐隐约约的回忆。父亲有时讲起百团大战,眉飞色舞,又小声说,是先斩后奏才有的这次战役的呢;有时又说起被日本鬼子追得屁滚尿流,进了村刚刚做好饭,追兵就到了,只好连锅带饭都送给鬼子了。如是者再三再四,饿得腿也软了,跑不动了,都快晕过去了……
所以父亲老是教导我们说,当兵的走到哪吃到哪,先吃饱了再说。肚子饿着什么也干不了。有同学到家里来,饭桌上老是说人家“怎么吃饭像小猫一样?太少了,要多吃饭,多吃才有劲。”搞得我的同学都不知怎么应对我殷勤的父亲了。其实父亲真的是饿怕了。
文革前年龄小,只记得父亲很高大,走路很有力。觉得父亲就像一座山,可靠。文革中有一次父亲得了重感冒,扶着我的肩膀到门诊部去打针。我第一次感到了靠山的晃动。莫名其妙地,我流泪了。门诊部的医生李阿姨奇怪地说,干嘛哭啊?只不过是感冒发烧,打了针就会好的。
只记得从文革开始,父亲就开始不快乐了。有一段父亲到“五七干校”去了。回来本来肤色就黑的父亲更黑了,也瘦了。不过却比在家里时要快乐了。对我说起在干校的事情,说本来他们觉得干体力活能把我父亲难住,没想到苦力出身的父亲挑起担子健步如飞(呵呵,有些夸张了吧)。一顿能吃五个六个馒头。肚子也小了。烟也戒了,肤色还更健康了。
后来被“解放”了,就又回到日常的忙碌和不快乐中。
对父亲最后的记忆是父亲临终前,我握着他的手,原来泛着古铜色光泽的有力的大手,已经骨瘦如柴!当生命离开的时候,一阵震颤,贯穿了我的灵魂——直到今天仿佛昨日。
今天,父亲离开我们20年了,白天去给父亲扫了墓。20年了,依然不能释怀,因为我对父亲了解得太少,为他做的太少!
 
我想对年轻的朋友们说,去和你们的父亲、母亲聊一聊吧,了解一下他们的故事,将来好对你的孩子们讲。
很多孩子,对于父亲和母亲的了解,只限于忙碌、争吵、更加忙碌……你知道他们的故事吗?他们的人生也许很精彩,也许很无奈,但肯定是很独特的,没有一个人的故事是和他人完全一样的。去读懂你们的父亲、母亲吧。
什么是历史?一个人就是一个社会。一个人的一生一定会折射出这个时代的历史颜色。从我们的身边了解我们的历史吧。知道我们从何而来,将向何处去……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离开我们20周年。
父亲,想念您!爱您!永远不会忘记。
 
                 二女儿王荔蕻
                 于父亲20周年忌日
2009.12.5




附:去年纪念文章



在父亲的忌日
 
 
 
爸爸,我最亲爱的爸爸,今天是您的忌日,我去八宝山看您,给您献一束花。在无人的空旷中,我又哭了。虽然您走了已经十九年了,每每想起,仍然心里揪扯着无尽的疼痛。
您的一生是这样的匆忙,这样的充满迷惘,那么多的疑问,临走时都没有得到释怀。自从十八岁时你跟着高唱抗日救亡歌曲的队伍上了战场,这一生就没有停下来。也许在外人看来您很风光,但我知道,您并不快乐。
您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您一直都没有忘。也许正是因为这点,您跟那些耀武扬威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在一起,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我能感觉到,您是那样的孤独。
还记得我站着和您坐着一样高的时候,您就告诉我,共产主义是一定会实现的,共产主义就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要从现在做起,要从自己做起。我问如果别人不这样怎么办呢?您说,不要管别人,你自己先做起来。如果每个人都等着别人先做,共产主义什么时候实现呢?是啊,我的父亲是个大老粗,他没有多么高的理论水平,他的这些话在今天看起来是多么的幼稚啊,我相信我父亲就是这样为人行事的。他真是个天真的父亲,也教出了我这个天真的孩子,几十年过去了,还以这样的信条闯荡江湖。
还记得您递给我《革命烈士诗抄》时的郑重神色。
还记得您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不要学“八旗子弟”,所谓“优越感”是很可耻的东西,“老子们都是刚扔下锄头拿起枪杆子的泥腿子,比比那些牺牲的战友,有什么可优越的”!您告诉我,要跟工人农民的孩子交朋友,学习他们的艰苦朴素、勤劳本色;要跟知识分子家的孩子交朋友,在他们家里潜移默化的对知识、对文化的领悟,是课堂里学不到的;在批臭老九最高潮的时候,您仍然对我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社会总是要向前发展的,知识总是有用的。
您那么爱给我们讲战争年代的故事,讲得弟弟妹妹们最后一听您开讲,就准备开溜。可是,文革开始了,我在院里捡到的传单上写着您“文革以来,心怀鬼胎……”,还有那些大字报……。我看到您抽起了戒掉多年的香烟,抽得您的屋里象发生了火灾,浓烟滚滚,甚至抽得您因此住了院。从此您不再说话,不再给我们讲故事,您把不快乐埋藏到心底。
在您辗转病榻的那年,发生了多少事啊,我沉浸在激情中,竟没有意识到这是您最后的时间了!我喋喋不休地对您说着看到的,想到的,竟没有意识到您的生命已经如此脆弱;最不应该的是我把在街头上看到的惨不忍睹的一幕也说给您听!您那紧皱的眉头,紧咬的牙关,是因为病痛还是愤怒?您什么也没有说。
在您弥留之际,看着您在病痛的折磨中挣扎,看着您在生与死的纠葛中挣扎,而我竟不能替分担您一丝半分!我感到我好无力,无能,无助!我只能紧握着您瘦骨嶙峋的手,回想起在我的出生地青岛的林荫路上,您温暖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沐浴在晚霞的辉映下,那时我是多么幸福!哦,爸爸,我的父亲,我最亲爱的人!我紧握着您的手,您离开这世界的最后的震颤,一直传导到我的灵魂里!我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
     哦,我的父亲,您远去了吗?不,您不会远去,我是您的女儿,您就在这里,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灵魂里!我是您生命的延续!
父亲,不要再不快乐了,好吗?十九年过去了,社会毕竟又前进了,有很多书可以看到了,有很多资料可以找到了,有很多声音可以听到了,很多人都在为我们的祖国建构新的自由民主的理想大厦而努力呢。那不正是您们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而为之奋斗的目标吗?您的疑惑我会继续找寻答案,我会在找到答案后大声告诉您我找到的结果。
父亲,我可以骄傲地告诉您的是,虽然现在我已经到了您在文革时的那个年纪,我依然坚守您告诉我的做人的原则,我没有背离!在关键的时刻我不曾背叛,不曾出卖!
您还记得您的外孙吗?有一天他问我,在那三年你吃的是什么?我说我所在的幼儿园供应很好,所以没什么感觉。他瞪起眼,说,你知道吗?在你吃面包喝牛奶的时候,全国有几千万人因饥饿而死!……哦,我知道了:我的儿子,您的外孙长大了!最令我欣慰的是,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坚信,只有能够充分享受精神生活的生活才是人的生活。在他的同龄人都在忙着挣钱的时候,他宣布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无论是贫困还是漂泊,我要做一个思想者!父亲,我知道,这一定会令您非常欣慰的!
父亲,现在我很快乐!我决定,我不再沉默,我要象那些站立着的人们一样,大声“说出对这世界的看法”!因为,有人唤醒了我,他说“你必须像人那样站立,不管付出多么大代价,你也要站立。一个不能站立的人是不能称之为人的。你站立着,你就能够看到和听到,你就知道该向哪里行走。要紧的是站立。如果哪一天你把所有力量都用尽了,你实在无法站立了,那么,你就歇息下来吧!没有人责怪你,因为,在你能够站立的时候你一直在站立,人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个站立过的人。”
父亲,只有站立着才有快乐,只有思想着才有快乐,只有能说出自己对这世界的看法,才会有真正的快乐!不是吗!
父亲,我爱您!我希望您快乐!我知道,看着我能够挺直了腰杆站立着,象人一样的站立着,并且自由地说出对这世界的看法,您一定会高兴的! 当所有的人都能够站立着,自由地说出对这世界的看法时,您和您的战友们经历过的所有的艰难困苦和苦闷彷徨,抛洒过的热血和牺牲的生命,就都得到了报偿了!
到那时,我就能大声地快乐地对您说:父亲,现在,人民真的是我们国家的主人了!
                                您的女儿 在您的十九年忌日
                                          2008.12.5


  • 留言者: 玉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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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期: 2009-12-06 11:19:20
人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个站立过的人!





  • 留言者: 从未拥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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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期: 2009-12-08 00:38:37
20年前,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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