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30日星期日

陈行之小说:值得注目的文学现象


1



我的大学专业是中文,虽然后来从事的职业与文学无关,生活也早已磨砺掉我青年时代的浪漫情怀,但是对文学仍然怀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眷恋,一直订阅一份文学期刊(虽然到后来只是翻一翻目录);有时受评论界、媒体大肆鼓吹的影响也会去买一些大部头小说来读,然而得到的每每是失望甚至于厌恶,以前很喜欢的作家似乎也江郎才尽,再也拿不出震撼人心的作品了。面对着满书架文学垃圾,真有一种哭笑不得之感。从热闹非凡的文学舞台看过去,我听到的是一些不再负载作家良知的作家自娱自乐式的喧嚷,看到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具有启蒙意义的中国文学的苍白尸身。

突然遇到了陈行之。

我是从“天益网”知道陈行之的。老实说,他的文章给了我极大心灵冲击和强烈的精神震撼,这个我并不熟知的作家思想之深刻,文笔之犀利让我感到惊讶,对他充满了敬重与钦佩:当全社会都弥漫谎言时候,他戳破了谎言,指出了什么才是真理;他像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在这个精神沉沦的世界中坚守着自己的灵魂高地;他以一个思想者巨大的勇气,竭尽全力呼吁着真善美,无情地鞭挞着假恶丑;他就像一个超越时代的智者,为我们指点着历史的、现实的和未来的迷津……他把我带入到了一个超凡入圣的境地,似乎平庸的生活不再平庸,所有丧失意义的存在都获得了意义。

我大概统计了一下,陈行之单是发表在“天益网·陈行之专栏”上的随笔文章就达140余篇,百万字之多,这又令人极为赞叹,我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一个人怎么能够包容如此丰富的哲学、社会学、历史学、文学乃至于心理学知识!这样一个令人赞佩的随笔作者,居然还是一位被陈忠实称之为“当代中国最优秀小说家”之一的人,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好奇,不能不关注陈行之的小说。

说实在的,在阅读他的长篇小说《危险的移动》(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和《当青春成为往事》(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之前,脑子里是带着些怀疑的:一个如此具有丰富的理性哲思的人,在文学殿堂里能够做一些什么呢?他能够做到多好呢?

读罢这两部长篇小说,我再次为陈行之所折服——我甚至认为相对于长篇小说显示出来的思想艺术功力,他的随笔反倒不应当被置放到我所欣赏钦佩的那个位置,真正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人令人赞叹的结构和创作长篇小说的能力。读这两部作品,就像是畅饮了一杯馥郁浓香的烈酒,让人如醉如痴。我可以断言,至少在最近十几年以来,还很少有长篇小说达到这两部作品的思想和艺术水准,我甚至极端地认为它没有任何杂质,每一句话都不可删改。

什么是文学?

这才是真正的文学!

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文学了!



2



《危险的移动》以社会人生为大背景,“选取处于纯官场边缘的一个‘单位’下笔,深入到人物的心灵深处,从‘脚趾’上把握和触摸到了心脏搏动的脉象。”这本书“几乎没有涉及赤裸裸的权钱交易,也没有肮脏的权色交易,他描述和展现的只是权力网里人与人极其微妙的所谓‘关系’,处在这张网各个位置上的角色,在承上在启下在平行的关系里纵横捭阖的技巧,或者说一种别具特色的生存智慧。”(陈忠实:《难以化解的灼痛——读陈行之长篇小说新作< 危险的移动>》)

我赞同陈忠实在为这本书写的序言中对陈行之的高度评价:“陈行之以敏锐的眼力,把隐蔽在这一过程里的曲里拐弯的运行轨迹展示得惟妙惟肖;他以非凡的思想穿透力,把隐藏在其中的心灵污秽人格龌龊,解析得如丝如缕。……《危险的移动》无疑是把握住了生活发展到今天的脉象的作品。陈行之呈现给我们的令人灼痛的“危险”,自然在于引起社会的审视;处在这种“危险”中而不自觉或者麻木,又是更深一层的“危险”。这里,我又感知到作家陈行之面对生活面对民族未来的强烈的责任心,由此而理解作家保持思维的敏锐性和思想穿透力的原动力。这是作家应当获得社会和读者尊重的根本原因之一。”

现在,真正具有陈忠实所说的“思维的敏锐性和思想穿透力”的作家犹如凤毛麟角,从这个意义上说,《危险的移动》更加显得珍贵,它是陈行之对社会人生深切理解的智慧结晶。我们从陈行之撰写的《中国单位制度的极权主义特性》一文中可以看出他的痛苦思索:陈行之在考察单位制度广泛存在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的现状时指出:“这种状态的实质就是权力对人的精神世界的扭曲或者压抑——单位系统是按照这个系统最高领导人好恶决定人或者事是与非的森严的价值系统,它不为任何社会正义原则所影响和左右,‘朕’即国家,‘朕’即天下,‘朕’即一切价值的尺度,倘若在这个过程中你被认为‘行’,那么即使你不行也行,你将春风得意,获得职位或者特殊的精神待遇;倘若因为某种连你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原因得罪了‘家长’,家长认为你不行,即使你行也不行,不能被任用,不能被尊重,你就将成为一个被强力销蚀的人物,最终演变为零。”于是,社会导引出了这样一种令人心痛的结果:“一种是由于被不正义欺凌而变得正义,就像张志新那样,就像蒋爱珍那样,就像某些没有什么正义信念却暴徒式地选择用自制炸药包与单位领导同归于尽的人那样;还有一种——这也是绝大部分人选择的结果——在无法反抗的强力面前,为了获得活下去的条件,出于‘趋利避害’的人类本性,想方设法让自己成为一个被认为‘行’的人,这意味这个人在道义上、精神上要做出巨大妥协,精神将被扭曲,道德将要滑落……所谓的‘小人’,所谓的逢迎拍马阿谀奉承实在不是因为这些人天性残缺或者说这里面有什么乐趣,这只是他们‘觅食’讨生活的手段而已,于是,对于所有人来说,生活的光亮就熄灭了,这就是人们经常感叹世风日下道德沉沦的根本原因。”

所有这些情形,陈行之都在《危险的移动》里做了形象、微观的描绘,我们从人物每一次的位置移动中真切地看到了推动事物发展的暗涌潜流,看到了每一个“单位人”痛苦的人性挣扎,心灵的剧烈震颤。陈行之把“在有病的肌体上,每一个细胞都感到疼痛”的状态描写得惊心动魄。

陈行之用解剖刀一般的犀利笔锋,剖析了权力状态下的微观生活,描绘出了特殊历史阶段的真实景况,塑造了许许多多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危险的移动》具有伟大作品的潜质,它安宁而深沉,没有轻浮的情节铺排,所有的笔力都落在了人性深处,折射着社会的影像,圆满地完成了作家赋予自己的使命:“在现行体制下,人事变动每天都在发生,推而广之,人在生活中位置的变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本书描写的是不在其中的人很少了解的内情。这里所说的内情,一方面是导致人事变动的内在因素——权力资源分配者依据潜规则分配权力时的利益谋求和心理流程,另一方面,是权力资源乞讨者、谋求者在这个过程中的精神动荡,它们经常交织在一起。”“我关注的是权力资源分配者、乞讨者和谋求者的心灵状态。”“我们总应当想一想: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究竟是社会出了问题还是人出了问题?我有责任给历史留下一份病理报告,留下一份档案,不管关于人的还是关于社会的。”(陈行之:《危险的移动》后记:《这是我对生活的观感》)

陈行之实现了他的目标,为我们展现了歌舞升平面纱掩盖下的令人心灵灼痛的生活图景,为我们出具了一份令人深思的社会病理报告。这种能力不是所有作家,包括很多红红火火的所谓“著名作家”都能够具备的。



3



《当青春成为往事》是一部知青题材作品。

一般说来,或许因为是“过来人”之故,长时间以来,我不太喜欢看所谓知青题材作品,个中缘由,恐怕在于很多这类作品流于表面,没有真正从实质上概括和表现出那场“运动”中的人的状态。

陈行之在这部小说里给我们讲了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北京知识青年吴克勤插队期间成为先进典型,风潮过后却被人遗忘了,生活极为拮据,回到北京也没有改变,只得和妻子儿子重新回到插队的地方,就在他心满意足地过生活的时候,却意外地从悬崖上坠落死亡。第二个故事是井云飞在风云变幻年代从一个本分商人变成民团武装头领,进入到险恶的政治斗争之中,最后为人所利用,被红军剿灭;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石玉兰原本是佃户女儿,丈夫死后带领儿子绍平逃到解放区一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谋生,为了让人理解自己和儿子,玉兰坚持让绍平参加随红军东征的担架队,结果马家崾岘的后生全部牺牲,只有绍平生还,极端情形之下,玉兰亲手枪杀了自己的儿子。陈行之将上述两个故事巧妙地糅合在一起,结构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在深邃的历史时空之中尽情展示了深刻的理性思索和丝丝入扣的情节演进,显示出作者扎实的思想功底和高超的驾驭题材能力。这是一本品格高雅、具有独特魅力的书。大起大落的情节描绘荡气回肠,细致入微的心理刻画感人肺腑,深邃广博的历史沉思发人深省。本书所蕴涵的历史内容和和人的微观精神世界的展现,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著名评论家雷达对此评论道:“陈行之构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世界。主人公的命运被投入无尽的长河之中,经历了奇特甚至极限的颠簸,情节大起大落,峰回路转,尽情地抒写了生命的疲惫与虚弱,瑰丽与辉煌,展现出独特的理性风采和人性深度。这是一本具有思考者品性,能把人带到形而上境地的书——当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本书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回真实的自我。”

我无法否认对这部作品的喜爱,除了雷达概括的深刻的历史感和人性深度之外,我还要特别指出陈行之杰出的艺术描绘才能。

《当青春成为往事》对黄土高原地形地貌、风土人情的描写犹如一幅幅油画,让人流连忘返,随着作品的铺排,你会不自觉被牵引到一个身临其境的世界,让人感受到苍凉之美,你会从寥廓的天地之间看到奇异的色彩和光线,听到大自然细微的声响——黄河震耳欲聋的涛声,溪流在雪野下浸润和流动的声响,动物们在林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你甚至能够感觉到氤氲在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神秘气息。

陈行之的这种思想艺术功力,让人联想起托尔斯泰,不知道为什么,阅读《当青春成为往事》,我总有一种阅读《战争与和平》那种宏大、深邃、真切的感觉,只有真正的艺术家才能给我们这种精神享受。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名声并不响亮的陈行之怎么就达到了如此高的思想和艺术境界?



4



我引用陈行之的说法:

“当一个作家意味着你要耐住寂寞。你需要有坚韧的毅力耐受寂寞,忍受孤独。在任何情况下,你心中的那盏灯都不要熄灭。你要坚信历史发展具有一种向善的本性,不管经历多少艰难,历史总是在把完美与和谐回赠给人,尤其是那些参与了精神建构的人。

“当一个作家意味着你要忍受平庸。只有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了平庸,你才能够让自己警惕平庸,忍受平庸。你可以忍受它们,但是你绝对不要让自己平庸。你必须记住你心中仍旧燃烧着的那盏灯在告诉你什么,你必须遵循它的指引。

“当一个作家意味着你要醉心创造。你必须醉心于创造,这是你存在的方式,是你作为一个人的证明。创造会很难,但是你不要畏惧,你要相信时代终归会为创造物欢呼。千万不要在时代欢呼着的时候去遗憾那里没有你的创造。

“当一个作家意味着你要像人那样站立。你既然选择了作家这个职业,你就必须像人那样站立,不管付出多么大代价,你也要站立。一个不能站立的人是不能称之为人的。你站立着,你就能够看到和听到,你就知道该向哪里行走。要紧的是站立。如果哪一天你把所有力量都用尽了,你实在无法站立了,那么,你就歇息下来吧!没有人责怪你,因为,在你能够站立的时候你一直在站立,人们不会忘记任何一个站立过的人。

“当一个作家意味着你要像西西弗那样坚韧。在绵绵无尽的历史过程中,一个人的生命极为短暂,某件即时发生的事情就有可能概括这个人的全部生命内容。这里所说的‘即时发生的事情’,既可能是欢乐与幸福也可能是忧虑与悲伤。你作为一个作家,碰到忧虑与悲伤事情的概率一定比碰到欢乐与幸福事情的概率高许多许多,因为这是你的命定。但是你要坚韧,你必须坚韧地推石头上山,哪怕它周而复始,哪怕它一再证明世界荒诞不经。坚韧地推石头上山的过程就是你创造的过程。你不仅仅创造你创造的东西,你还创造你自身。

“当你被自身创造了的时候,你一定也创造了一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你是天下最富有的人,因为,属于你的那个世界独一无二,它是你的,完完全全是属于你的。” (陈行之:《当一个作家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这些话解答了我上面提出的问题。



5



最近,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落下了帷幕,这届奖项招致了很多议论乃至于批评,笔者不是专业人士,不好说长道短,但是我可以说,陈行之的《危险的移动》和《当青春成为往事》没有入选,实在是中国文坛的悲哀。我们可以把陈行之这两部作品和任何一部获奖作品做比较,看哪一部作品更有资格获得中国长篇小说的这一最高奖项?中国作家协会,如果还是一个值得信赖和尊重的机构,是否应当关注陈行之和陈行之的长篇小说?这不仅仅关乎对一个作家的评价问题,更关乎鼓励平庸还是赞赏崇高、把中国文学引导到什么方向的大问题。

陈忠实早就指出,“从《危险的移动》到《当青春成为往事》,陈行之以深刻冷峻的社会思索、敏锐精微的心理洞察力和独立独特的艺术体验,跻身于中国当代优秀作家之列。陈行之独具魅力的长篇小说的相继出现,成为一道别具一格的文学景观,一种不可忽视的文学现象,必将引起广泛关注和品评。”

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看到这种关注和品评。



2008.11.17



2008年11月28日星期五

什么也没有发生


(2008-11-29 01:08:00)标签:杨佳 艾未未 刘晓原 生死
2008年11月26日过去了,很平静。一个人死了,一件事情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

然而,是一件事情结束了,还是一些事情开始了呢?就像萨特说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一切都发生了。”

很多发生了的事情,捂着眼睛是不会变成没发生的。每天每天,到处都在发生的事情难道是能捂住的吗?

曾经有人警告过的:《杨佳案,不仅仅关乎生死》!可是没有人听。艾未未、刘晓原们,那么多专家、学者、网民们的呼喊,希望不要破灭我们对我们所处的和谐盛世的最后一点幻想的呼喊,没有人听。

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奔向哪里?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


2008年11月27日星期四

2008年11月26日 王静梅,你还好吗?


2008-11-27 16:25:00)标签:杂谈
王静梅,你还好吗?我与你同姓,同庚,同在一个城市,同被一个黑色的太阳照耀。与你一样,我也有一个儿子。我的儿子很乖,刚替我把窗户关上,怕风吹了我的肩膀。而你的儿子,在提篮桥,走了,永远不再回来……

王静梅,你还好吗?你怎么度过这绝望的一夜?你手脚冰凉,谁给你捂热?你嗓子发不出声,谁给你端一杯热水?你在绝望的疯狂中颠簸,谁来安慰你,解救你?谁带你驶进平静的港湾?你的上帝在哪里?

王静梅,你还好吗?今后你怎么度过每一个漫长的白天,怎么度过每一个无尽的黑夜?儿子的臭鞋还扔在床前,儿子的衣柜就那样敞开着,可再也没有儿子来使它们注满生命的活力。

王静梅,你还好吗?你的儿子走了,从此我不敢让我的儿子骑自行车,不敢让我的儿子与警察的距离小于十米;我随时关注他的喜怒哀乐,生怕正义的激愤烧红了他的双眼。我不敢离开他的左右,我不知道这长长的日蚀何时能过去……何时所有的儿子、女儿都能对着天空大地骄傲地喊: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2008年11月14日星期五

真正的思想者和文学家!


 
[ 2008/11/15 2:32:00 | By: 王荔蕻 ]

10
推荐 在天益网上看到陈行之先生的文章,感到非常震撼。文中他的思想所达到的高度,他的文笔的犀利,他对普罗大众的挚爱,无不显现出一位真正的思想者的道德良知、超越了这个诡异时代的智慧和巨大的坚守正义的勇气。专栏简介中说他还是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于是当当网上寻来《危险的移动》和《当青春成为往事》。

读了《危险的移动》第一个感觉是,太浓烈了。这是一樽馥郁浓香的烈酒。没有掺水更没有任何其他杂质。每一句话都不可删改。

这是一位对读者怀着充分尊重和满腔热爱写作的作家,他为他每一句话对读者负责;这是一位有良知的作家,他用他的敏锐观察、深刻剖析和痛苦的思索,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歌舞升平面纱下掩盖着的病入膏肓的肌体,给我们出具了一份这个变形了的社会的病理报告。

这是一部写给渴求精神生活的读者的书,是一部写给在权力状态下辗转反侧痛苦求生的大众的书;是写给希望知道自己是谁,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在各种各样权力漩涡的搅拌中,自己处在什么位置的人的书,是写给那些不甘心被愚弄被欺凌的人的书。

所以,只追求风花雪月的人请不要买这本书;不探求自己从哪来并走向何方的人不要买这本书;不在乎谁代表了自己,谁贱卖了自己的人不要买这本书。

也许大学生在走上社会前最好读一读这本书,可能会避免你懵懵懂懂掉入危险的陷阱;怀着赤子之心生活的人要读一读这本书,不是要学坏而是要明白。

你准备好读了吗?那就静下心来,请注意,这不是快餐汉堡,而是一桌精美的盛宴,需要调动你的全部味觉细细品尝;这不是无聊的小品,而是一部美轮美奂的大片!请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瞬息而过的风景,也许那其中就隐含着揭开所有谜团的密钥。

当你被巨大的阅读快感冲击得不能自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文学!与她为伴是值得的!是美好的!


2008年11月13日星期四

这才是真正的文学





在天益网上看到陈行之先生的文章,感到非常震撼。文中他的思想所达到的高度,他的文笔的犀利,他对普罗大众的挚爱,无不显现出一位真正的思想者的道德良知、超越了这个诡异时代的智慧和巨大的坚守正义的勇气。专栏简介中说他还是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于是当当网上寻来《危险的移动》和《当青春成为往事》。

读了《危险的移动》第一个感觉是,太浓烈了。这是一樽馥郁浓香的烈酒。没有掺水更没有任何其他杂质。每一句话都不可删改。

这是一位对读者怀着充分尊重和满腔热爱写作的作家,他为他每一句话对读者负责;这是一位有良知的作家,他用他的敏锐观察、深刻剖析和痛苦的思索,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歌舞升平面纱下掩盖着的病入膏肓的肌体,给我们出具了一份这个变形了的社会的病理报告。

这是一部写给渴求精神生活的读者的书,是一部写给在权力状态下辗转反侧痛苦求生的大众的书;是写给希望知道自己是谁,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在各种各样权力漩涡的搅拌中,自己处在什么位置的人的书,是写给那些不甘心被愚弄被欺凌的人的书。

所以,只追求风花雪月的人请不要买这本书;不探求自己从哪来并走向何方的人不要买这本书;不在乎谁代表了自己,谁贱卖了自己的人不要买这本书。

也许大学生在走上社会前最好读一读这本书,可能会避免你懵懵懂懂掉入危险的陷阱;怀着赤子之心生活的人要读一读这本书,不是要学坏而是要明白。

你准备好读了吗?那就静下心来,请注意,这不是快餐汉堡,而是一桌精美的盛宴,需要调动你的全部味觉细细品尝;这不是无聊的小品,而是一部美轮美奂的大片!请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瞬息而过的风景,也许那其中就隐含着揭开所有谜团的密钥。

当你被巨大的阅读快感冲击得不能自已的时候,你就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文学!与她为伴是值得的!是美好的!


2008年11月9日星期日

仗义执言陈行之





读陈行之先生《个体人格与政府人格》有感

我想象我是那被人为的泥石流埋葬的268个名字中的一个:清早,俄赶上辛辛苦苦养大的花斑猪,准备到集上卖掉,好给孩子换些学费。指望着娃能念好书,考上大学,走出这比煤还黑的窝心的地界;

俄拉着妈妈的手,擦着永远也擦不干净的鼻涕,在集市上走,看着暴土扬尘中在骡马腿间蹦窜的羊羊狗狗,想着妈妈答应的巧克力糖蛋蛋,美滋滋笑出了声;

哦,紧裹住我青春的纤长双腿和翘翘臀部的牛仔裤、刚从北京买回来的时尚短款上衣、我的十八岁的闪耀着骄傲的青春光彩的小小肚脐,吸引着小伙子们艳羡的目光。我从集市上走过,象吹过一阵美丽的旋风。青春真好!太阳真好!生活真好!美丽真好!

…………….

然而,那是什么声音?突如其来带着恐怖的轰鸣!那是什么?天塌下来了吗?太阳没了!山倒下来了吗?瞬间扑到面前!

“天爷爷,我的羊!我孩子的学费!我的孩子啊…我的家……”

“妈妈,怎么啦,怎么往回跑?妈妈,什么压住我们了,我喘不过气,只感到妈妈最后的体温和痉挛的拥抱……”

“怎么,小伙子们洋溢着青春欢笑的脸突然被恐惧揪抹成惨绿?天!面对这排山倒海突然而至的用罪恶垒叠的泥、石、流,我不会动了,不知躲避,任凭那肮脏的污浊冲进我的美丽双眸,堵住我惊愕的双唇,撕扯我的秀发……..把我活泼泼青春的躯体压在它贪婪的身下!”

从窒息到灵魂离开这苦痛的躯壳有多长时间?几秒钟?几分钟?啊啊啊!怎么象一个世纪那么长的不到尽头!无氧的窒息让我的肺爆裂,让我的眼球爆裂!哦!痛苦的挣扎让我祈求死亡快点来临!

如果窒息就是生活的全部,如果挣扎只是徒劳的甚或加倍的磨折,如果绝望中看不到一丝光明,如果沐浴在阳光下的人们面对着我们的苦痛挣扎只是冷漠地观望!不如死去!不如死去!

我们死了。我们的灵魂终于离开了我们惨不忍睹的躯体。我们走了,离开这冷漠的世界!但是,我们还有那么多的牵挂,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妻子、我们的丈夫、我们的老人、我们的爱恋、我们的红袖蓝颜……我们不能忘啊,我们放不下。我们仍然飘荡在这个丑陋的坟场的上空,看着人世间你们上演的一幕一幕……

是的,我们死了。我们不能再发出声音,虽然我们生时的声音已经无限约等于零了,而现在我们死了,你们觉得更可以肆无忌惮地编造了:我们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只是一个人!只是一具尸体!是的,我们现在只是虚无了,或许你能把我们268个灵魂塞进一个躯壳里,可是,你怎么向我们的家人交代呢?你怎么面对这286个灵堂呢?你这无耻的小人!你这弱智的狗官!

是的,我们死了。我们家人的声音,在你们看来依然是无限约等于零。你们觉得你们只需对你们的上级,你们权力之上的权力负责,而不必对我们小老百姓承担任何责任。你们这些什么谎都敢撒什么荒唐事都敢做的缺德鬼!

是的,我们死了。我们被你们从病床上拉下来,揪扯下输液的针头,架往刑场!你们夺去我年轻美丽智慧的生命还不算,还向我年迈的母亲索要夺去她女儿生命的子弹费!

是的,我们死了。我还清晰地感觉到割开我喉管的刀子的阴冷锋利!你们多么恐惧,甚至怕我在刑场高唱《国际歌》!

是的,我们死了。我在刑车上被你们残忍取出的双肾,被移植给哪个缺德鬼?你们竟然等不到子弹夺去我的感知!

是的,我们死了。我们只不过想让我们的祖国更加美丽,让我们的“人民群众”有朝一日变成公民,我们只不过请求的声音稍大了一点,你们就用上了机枪、坦克、装甲车!

你们以为我们死了吗?


2008年11月7日星期五

转帖:林昭,我们如何爱你





林昭,我们如何爱你



胡发云


总觉得有许多话要说。
总觉得有许多话可说。
动起笔来,才知道我能使用的词语是如此拮据。
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每一个男人,都已经无力对你说什么了。
曾经四处找寻你的照片,特别想看一看,一个杨柳依依的江南女子受难后的眼神,孤寂中的苍凉,抑或在地狱中,圣徒一般绝然的剪影,甚至枪响之前对这个不可理喻的疯狂世界最后的一瞥——从前,许多人犯在被执刑之前都要留下一张照片的,刺客,强盗,战犯,义和拳抑或是方志敏,李大钊……但是,没有,都没有。他们把你销毁得如此绝净,甚至尸骨无存。我想他们不是因为恐惧,他们当时已经是如此的自信——一次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革命,即将在他们手中实现了。他们只是一种仇恨,轻蔑与忽略。像猫将老鼠玩耍够了然后连皮毛一起吃掉。连对国家主席他们都是这样的。 ( http://www.tecn.cn )
你的模样,在1957那个邪恶的暗夜里就被吞噬了。从此只留下你青春的脸。你天真的,探询的,或烂漫的,热情的眼睛,不意间,它成为了人世间最凌厉的镜子。 ( http://www.tecn.cn )
其实,在那个暗夜之前,你什么也没有做过。你对那个年轻的“共和国”只有炽热的单恋。你16岁就加入了共产党,上了城防司令部的黑名单,因为没有和其他同志一起撤离,你和党组织断了关系,这件事成为你深深的悔痛,你决心“一定要争取再次入党。”为了一个让人迷醉的理想,你甚至对妈妈发出了“生不往来,死不吊孝。”的毒誓。你进入共产党办的苏南新闻专科学校,你参加土改,努力将自己那一颗温情脉脉的心磨砺得像钢铁一样硬,你以江苏省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大,你像百灵鸟一样歌唱着领袖歌唱着党。如果没有那个暗夜,没有那一次兀然陷落,你的满腹才情你的热烈与执着,足以让你成为红色中国最炫目的歌者。 ( http://www.tecn.cn )
其实,在那个暗夜之前,你什么也没有做过。几个发出了异声的同学遭到了围攻和羞辱。你完全可以悄然离去,或做一个黑暗中的旁观者、匿名的呼应者,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在做,很长很长的时间——甚至直到今天人们也都是这样在做,是一种什么样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突然间斩断了你与红色乌托邦之间的那根看似牢不可破的链环,让你在众人狂欢之中兀然跳上那张饭桌,一瞬间,你的声音让大海的喧嚣变成静谧:“今天晚上的会是什么会?是演讲会还是斗争会?斗争会是谈不上的,因为今天不需要斗争。我们不是号召党外人提意见吗?人家不提,还要一次一次地动员人家提。人家提了,怎么又勃然大怒了呢?”一个令人恐惧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反问:“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问我?你是公检法吗?还是便衣密探?我可以告诉你,没关系。武松杀了人还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何况我还没杀人。你记下来,我叫林昭。林,双木之林;昭,刀在口上之日!” ( http://www.tecn.cn )
在那个暗夜之前,你并不是他们的目标物,你甚至还不同意某些右派的观点并与之商榷。在这山雨欲来之时,你可以比别人更早地选择安全,你已经得到了不祥的信息。但是,你内心深处那一粒小小的种子,一粒被强大的革命意识形态压到万山之下的种子,在这一刻突然开花——那就是尊严与良知。你甚至不忍看到别人的尊严遭到亵渎,不忍看别人的良知湮灭。 ( http://www.tecn.cn )
一位北大右派陈爱文回忆说:几乎所有的右派都检讨了。我知道的惟一一个不肯检讨的,就是林昭。她不仅不检讨,还在会上公开顶撞。有人对她说:“你是什么观点,讲出来。”她回答说:“我的观点很简单,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蔼,不要这样咬人!” ( http://www.tecn.cn )
就这样,一个如此朴素的、近乎于妇人之见的常识,轰毁了无数宏大话语构建起来的红色乌托邦的万丈岩壁。
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从此刻起,你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许许多多的人都检讨了,认罪了,你的尊严拒绝了这样一种唾面自干的酷刑。许许多多的人终于活下来了,你的高贵选择了宁为玉碎的死亡。几乎全部的人都禁声或自宫了,你一直歌唱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 http://www.tecn.cn )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于是,我们世世代代不得不重复黑暗,蒙昧,屈辱和恶。
在比监狱更加严密的铁壁重围之中,一个注定要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圣女之死,没有一丝丝消息传出来,哪怕如晨星夜露如蛛丝马迹。 ( http://www.tecn.cn )
1968年4月29日那一声枪响,除了刽子手,谁都没有听见。那一天我刚过19岁生日不久,正和一支中学生的文艺宣传队在荆楚大地上巡回演出,名曰抓革命,促生产,支援春耕打胜仗。 ( http://www.tecn.cn )
我们唱伟大领袖的诗词“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们不知道你有一首应和的诗“只应社稷公黎庶,那许山河私帝王”。我们跳《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不知道你正在用生命舞蹈:“起来啊!抛弃那些圣书神语,砸烂所有的偶像和香灯,把它们踩在脚下,向奥林比斯,索还作一个自由人的命运!” 我们演奏《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不知道,在一间中世纪般的黑屋里,一滴滴血从你脉管中涌出,然后被你用手指,发卡和牙刷柄绘成黎明前的晨曦。 ( http://www.tecn.cn )
尽管我们也有疑惑,也有动摇,也有青春的迷惘与梦想,但是那个巨大的、也曾经使你激动得颤栗的乌托邦理想,依然是我们心中的阳光。我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发生了一件中国历史上最令人伤痛的黑暗事件,而那真正的一缕曙色却在你心里,它随你而去了。 ( http://www.tecn.cn )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就像今天,那些十九岁的孩子们,不知道他们出生的时候,天安门广场上也有那样的枪响一样。 ( http://www.tecn.cn )
翻开当年的日记,1968年4月29日,我正在以三袁名世的公安县演出。在那些个四处奔波的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写下这样一些字来:“早晨排练,晚上步行七八里路为贫下中农演出。后又冒雨步行回家。雨密,路滑,天黑……大家争抬着乐器道具,像红军长征一样——一次好的锻炼。”“这些天来,我记住了你们。台下,那些淳厚,诚挚,渴望的眼睛,一些经常看到的熟悉的面孔,那一阵阵真诚的笑声,我记住了你们。你们把茶水送到我们手里,把饭菜送上舞台。一些普通的、但是丰富的家常便饭,是你们的一片赤心。风里,雨里,我们坚持演出。云天是幕,稻场作台,就这样,我们一次又一次战斗着,唱啊,跳啊,胜过了城里的舞台。”“晚上在沙市人民剧院演出。起风了,沙市一片风涛。夜色里,顶着风沙返营,像远征队风尘仆仆地凯旋归来。这种战斗生活大家是比较喜欢的,比风平浪静好。夜深了,窗外依旧一片树涛……”“清晨6时到了洪湖。晚上大家讨论,是继续下去,还是返汉的问题。争论激烈。看来大家思想比较混乱,有些情绪。我坚持演下去。人民需要我们。”“连日阴雨,哪儿也不能去。田野是一片翠绿的世界,我们就像困在一座碧湖中的孤岛上了。今天算是休息了一天,不能再休息了。下一步可能是荆州,生活不紧张啊,努力学习!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窗外,风声,雨声。屋里,人声,书声。” ( http://www.tecn.cn )
……
读着这些整整四十年前的日记,我想起了你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时,到农村参加土改,也写下过这样的文字,它们竟是那样的相似。你那时刚好也是19岁。19岁的花样年华,美丽,单纯,热情洋溢,又是多么容易冲动容易受骗。 ( http://www.tecn.cn )
你在写给好友倪竟雄的信中说道“土改,谁都知道,是巩固祖国的一个重要环节,我们的岗位是战斗岗位,这样一想,工作不努力,怎么对得起党和人民。”“现在我真是一无所求,就是对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颗红星,我知道我在这里,他(毛泽东)却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到激动。” ( http://www.tecn.cn )
工作队将地主放在冬天的水缸里,冻得彻夜嚎叫。你把这称为“冷酷的痛快”,你说“对地主的仇恨是这样,对爱国主义也一样。这种爱与恨,也同样是我前进的力量。当我看到了志愿军的英勇战斗的故事,从纸上的战云中探出头来,望一望窗外的恬静美丽的春天的田野,我就更加重一些对工作的责任心。这样的祖国,决不能让它受难。”…… ( http://www.tecn.cn )
这样一段五彩缤纷的革命童话,是如何在不意间与人性,尊严,自由,道义,真诚与爱——与这些最简单最朴素的原则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一瞬间,让一切都崩塌了?从土改到反右,短短的数年之后,那炫目的童话变成黑色的梦魇?它死死地缠住你,压住你,嗜咬你,从此开始了焚心煮骨的11年炼狱之难并最终使你涅槃,羽化为一只浴火的凤凰。 ( http://www.tecn.cn )
一场漫长又深重的灵与肉的酷刑,是怎样落在了一个柔弱秀丽的女子身上呢?最后,以那样撼人心魄的姿态,倒在了二十世纪那一次最无耻最残暴的密杀中。 ( http://www.tecn.cn )
我知道天底下古今中外的许多女杰,是在天下人敬仰的目光中踏上不归路的。便是常常拿来与你相比的秋瑾,她也深知“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她也能看见自己倒下的第二天,全国的报纸便会让她重新复活并永远存在下去。而你,死去四十年后,林昭这两个字依然如瘟疫一样被躲避着。 ( http://www.tecn.cn )
秋瑾在绝命诗中说道:“痛同胞之醉梦犹昏”,对于六十年之后的林昭,已该是“痛同胞之醉梦犹疯”了。
还有那位我们曾经熟悉得像自家亲人一样的红色经典人物江姐——江竹筠。在那个“最恐怖的魔窟”渣滓洞集中营里,她还能和战友们一起学习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一起联欢,一起追悼死去的难友,还能为自己为之献身的共和国绣一面五星红旗,在最后的时刻,她还能从容地穿上她那身美丽的蓝旗袍套上那件鲜红的毛衣并将自己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然后在众人如海深情中唱一首《不要用眼泪告别》…… ( http://www.tecn.cn )
你是从打着点滴的病床上被带去刑场的,一伙带枪的男人冲进来,大义凛然地对你说,:你的末日到了!你要求换一件衣服,被拒绝,然后“像老鹰抓小鸡似的”被抓走。没有送行人,没有歌声,更没有眼泪。这是千百年来,这个男人的世界对一个女人——一个从未使用过暴力的知识女性犯下的最下流的暴行。在此之前,他们还曾唆使女犯人剥光你的衣物,供他们围观取乐。 ( http://www.tecn.cn )
于是你承担了双重的黑暗与悲苦。暴政的黑暗与人心的黑暗,被魔鬼戕害的悲苦与被大众抛弃的悲苦。我想,哪怕让你带镣长街行,慷慨唱悲歌,那些路人与观者,只会给你唾沫和辱骂。郊外的一次秘密处决,实在是对你最后的一次恩惠。 ( http://www.tecn.cn )
在荆楚乡下,写下了那些让人怜爱的青春文字十年之后,也就是在你蒙难十年之后,我也成为一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这种亚瑟式的痛苦,让一代又一代的青年男女受尽折磨。 ( http://www.tecn.cn )
我们没有历史,每一代都是断代。每一代都如此孤独。没有人,也没有可能,将前人血的思考血的教训传递下来,没有谁像捷克作家伏契克那样在走向绞刑架的时刻含着温暖的泪喊一声:“善良的人们啊,我爱你们。可是你们要警惕!” ( http://www.tecn.cn )
当我读到你在受难中给恋人写下的那首歌时,我都觉得那是你写给我的,或是我写给你的:“在暴风雨的夜里我怀念着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风,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那,飞出去寻找你……” ( http://www.tecn.cn )
就在你遇难十周年的时刻,我也在囚禁中写下了一首给恋人的歌,当年那张歌谱还在,已经泛黄,变脆,被我贴在一张硬纸上,歌名是《鸽子,你在哪里?》:“鸽子,我的鸽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穿过茫茫的云雨,我追寻你的踪迹。晨雾消散了你在哪里游弋?暴雨袭来了你在哪里躲避?晚霞烧红了你在哪里歌唱?月亮升起了你在哪里栖息?啊,我的鸽子,我的鸽子,愿你的心灵更加美丽,愿你的翅膀更加有力,在这辽阔的世界上,你永远永远飞翔在我的心里。”落款是1978年4月。 ( http://www.tecn.cn )
我比你幸运,如果说你刚好活在一段最黑暗的岁月,十年后已是他们的强弩之末了。更重要的是,当我走出大墙,我的鸽子已飞停在我的肩头,磨难让我收获了人世间最珍贵的爱情,直至永远。我曾想过,哪怕在那一刻我倒下了,我也会微笑而去。在我走出大墙之前,我偷跑出来为我们自己举行了一场秘密的婚礼,我们在那天拍下的婚照上写下了几个字“大墙后面的微笑”,我们发自内心地微笑,骄傲地微笑。有了这样的微笑,此生足矣。 ( http://www.tecn.cn )
后来,我读到你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里,用血写下的那一段话,我的心在揪痛——难道需要我们每一代青年都要用这种锥心刺骨的方式发出同样的呼喊吗?如果说,我们在1966就听见了这样的声音,我们会如何?还会在天安门广场上山呼万岁哭得昏死过去然后在1968那个阴冷的冬季背上沉重的行囊,踏上一条被遗弃的漫漫旅程?还会在那个严酷的夏天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师们折磨得死去活来然后在十多年之后拖家带口、艰难地再一次踏上求学之路?还会高唱“誓将反动派一扫光”“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最后才发现全世界留下了为数不多的满目疮痍之地其中就有我们的祖国…… ( http://www.tecn.cn )
这是一段杜鹃啼血的文字:“这怎么不是血呢?阴险地利用我们的天真,幼稚,正直,利用着我们的善良,单纯的心与热烈激烈的气质,欲以煽动加以驱使。而当我们比较成长了一些,关始警觉到现实的荒谬残酷,开始要求我们应有的民主权利时,就遭到空前未有的惨痛无己的迫害与折磨和镇压。怎么不是血呢?我们的青春、爱情、友谊、学业、事业、抱负、理想、幸福、自由,我们之生活的一切,这人的一切,几乎被摧残殆尽地葬送在这污秽不堪罪恶极权制度的恐怖统治之下。这怎么不是血呢?” ( http://www.tecn.cn )
我是这样的喜爱你的文字,喜爱你那些才情具佳浑然天成的诗词,包括你信口拈来的即兴之作。又是这样地喜爱你的言谈你的风采。如果说1957之后漫长的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可以称之为诗人的话,那么这顶挂冠要戴在你的头上。所有伤害过你侮辱过你的人都应该为自己的暴殄天物而负罪终身。 ( http://www.tecn.cn )
写到这里,我想说,林昭,叫我们怎能不爱你,又叫我们如何能爱你?你让一个时代蒙羞,你让所有的中国人蒙羞,特别是让其中的男人蒙羞,因为你曾经的存在,这个民族再也不能纯洁而明朗地微笑。 ( http://www.tecn.cn )
除非有一天,你重新站立在广场上,公园里。让我们指着那一座白色的雕像对孩子们说,因为她,我们那一段最黑暗的岁月,还保存着一星光亮。 ( http://www.tecn.cn )
看古装武侠片,那些孤胆女杰,在最危难的时刻总是有侠士相救,哪怕死去,也有一副温暖又伤感的怀抱让她安眠,苍白的脸上有男儿的泪珠在滴落。在所有的年代里,牺牲者都有一种最后的幸福,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哪怕是在走向断头台的途中,她看得到人们景仰的目光。这一切,你都没有,你最后的日子,陪伴着你的,是一群机器一样冰凉的男人还有一群跟随他们身后狂欢的女人和女犯人,他们和她们都以折磨你为乐事。除此以外,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与你无关。 ( http://www.tecn.cn )
仗剑行天下的侠士时代过去了,公民的时代没有到来。江湖崩溃了,朝廷却依然在。于是,你注定要孑然独行,你注定比任何时代的女杰要承受更加深重的不幸,永远不可奢望有谁来救你,哪怕给你最后的一丝关爱与温暖,给你最后的一拥。 ( http://www.tecn.cn )
从未名湖畔那春风柳絮般的朦胧情愫,到提篮桥监狱接待室那长歌当哭的生死一别,你短短的青春岁月中,有过涟漪初动般的三五次或隐或显的恋情或友情。我知道,你这样丰富又敏感的女性,内心该有多少春江奔涌或春雨润泽的爱意,就是这样花鸟虫草都该有的天然权利,也被一次次残忍地剥夺或错落了。除了时代的专横与冷酷,被恐惧与罪感摧毁了的男人,再也无力拥抱这天地之尤物古今之大爱。 ( http://www.tecn.cn )
当九死一生终于活到了可以回首往事的岁月,几位当年与你有过交往的男人已经白发苍苍,但他们依然还有少年的怅惘在,却再也不能给你什么了。 ( http://www.tecn.cn )

沈泽宜——
那首引来血光之灾的诗《是时候了》作者之一。5·19之夜的目标物,林昭跳上饭桌为之一呼并从此改变了自己人生轨迹的北大同窗,数十年后他说:整个反右派已经到了尾声,几百个右派已经打出来了,我到南校门外的海淀的小店吃早点,一撩开门帘看过去,林昭在那吃饭,周围都是北大学生,之间没法说话,她抬起头看我一眼,我也看了她一眼,就这样漠漠的对视了一下,这就是永别。绝对没想到这是最后此生的诀别。 ( http://www.tecn.cn )

甘粹——
林昭被打成右派后,发配到人民大学书报资料室劳动改造,在那里与之相识相恋。他后来说:组织上就找我谈话,说你们俩两个右派不能谈恋爱……越不准我们谈恋爱,她的性格,我的性格俺们越谈给你看,俺们有意识的手拉着手,那个时候挎着,在那个时代跟现在不一样,男的女的挎着在人民大学校园里走着给他们看……我去办(结婚申请报告)的时候,得到一句什么话呢?党总支书记说:你们两个右派还结什么婚啊!所以这样肯定咱们不可能结婚,没办法他不批嘛。 ( http://www.tecn.cn )

刘发清——
当年常在林昭面前“自惭形秽”的一位来自粤东山区的放牛娃,在大西北劳改时快要饿死的时候,收到过林昭寄来的35斤全国粮票的北大同窗。多年后说:我当了右派以后,仿佛从云端掉入地狱的无底深渊里,沉浸在忧愁与仟悔之中,受到最大限度的孤立……我伤心,我惆怅,我悔恨,我嚎啕大哭,我咬过自己的手指,揪过自己的头发,陷入无穷痛苦中而不能自拔。一天下午5时左右,我低头走着,校门边突然有人低声喝道:“右派分子刘发清到哪里去?”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别开玩笑了,我想回校去。”我愁眉苦脸地回答。林昭突然提高声调,“回去做什么?去吃晚饭?” “不……我近来几乎吃不下饭。何况现在时间还早,饭厅没有开门呢。”我望见她明亮的眼睛里含着几分讽刺的表情,茫然和尴尬地回答。 “走!我们到外面吃顿饭去。我请客。”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 http://www.tecn.cn )
“我不饿,不想吃。”
“哼!饭要吃,而且要吃饱。你不饿?也罢,那你也得陪我去。”
她好像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狼一样的眼睛”,便转身跟着她走去。我们从饭馆出来,已日薄黄昏。夕阳的余辉染起了北大校园,玫瑰色的彩霞在西山上炽烈地燃烧着,远处暮霭苍茫,微风轻轻吹拂,白杨树叶沙沙作响。北京夏日炎热开始退去,夜晚特有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清爽凉快开始降临。林昭忽然停下脚步,说:“喂,我们逛逛颐和园去吧。”这里去颐和园只有两站路,乘公共汽车只需5分钱。傍晚时分,颐和园游人很少,昆明湖的万顷碧波,万寿山的曲径的清幽静寂,奇花异木的浓郁芳香——啊,多么富有诗情画意!这正是游园休憩的好时光。我犹豫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回校吧!”我之所以不去颐和园不是我的一切美感都泯灭了,也不仅完全是逃避“瓜田李下”之嫌的闲言碎语,而是害怕被怀疑在一块搞什么秘密“阴谋活动”,从而在即将分离之前招来不必要的甚至令人难以逆料的后果。林昭望了我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进入校门以后,我们各自分开走了……我离开北京时没有向她辞行。没有料到,此行竟成永诀! ( http://www.tecn.cn )

佚名的狱医——
这位狱医是那个黑暗的洞窟中为数不多的默默同情着林昭的人。他多次为住院的林昭诊疗。有一次林昭大咯血来诊,她已瘦得不到七十磅,他快认不出来了。他曾悄悄地对她说:“唉,你又何苦呢!”林昭轻轻回答说:“宁为玉碎。” ( http://www.tecn.cn )
他回忆了林昭被枪决之日,从医院被抓走的情景。当天上午几个武装人员直冲入病房,把正在吊葡萄糖的林昭从病床上强行拉起,并叫道:“死不悔改的反革命,你的末日到了!”林昭从容不迫地要求换件衣服,也被拒绝,随即被老鹰抓小鸡似地将她架走,她走时对护士说:“请向×医生告别。”此时,×医生正在林昭病房隔壁,“不敢出来,浑身发抖”。他对彭令范说,当了一辈子狱医,还没见过这样把病人抓走行刑的。 ( http://www.tecn.cn )

张元勋——
那个历史性的5·19之夜,林昭曾为之辩护过的北大刊物《红楼》编辑部同仁,在他和沈泽宜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刻,林昭在那张饭桌上大声说;“就以张元勋说吧,他不是党员,连个团员也不是,他写了那么一首诗,就值得这些人这么恼怒、群起而攻之吗?” ( http://www.tecn.cn )
1966年5月,张元勋出狱,以未婚夫的名义到上海提篮桥监狱见到了林昭。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林昭的北大故人。一场注定是生离死别的老友相聚,在浓得化不开的悲怆豪迈和痛楚中很快就要过去了。 ( http://www.tecn.cn )
张元勋回忆说:……分别的时间快到了,这真是“见时难别亦难”了!此时,林昭向我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她站起来向我招手,要我从案子的这边走到那边。靠近她,我迟疑了。这时,那位管教干部又表现了理解与关怀,主动向我说:“可以!可以!你可以过去。”我于是绕过案子坐在林昭的对面,确确实实是促膝而谈。林昭在沉思中,终于说:“赠给你一首诗。”于是她轻声地吟诵,韵圆而铿锵:“篮桥井台共笑之,天涯幽阻最忧思。旧游飘零音情断,感君凛然忘生死。犹记海淀冬别夜,吞声九载逝如斯。朝日不终风和雨,轮回再觅剪烛时。”她慢慢地、一句一词地边念边讲。她说:“诗言志!此刻已无暇去太多地推敲声病,只是为了给终古留下真情与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着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被他们杀掉!我最恨的是欺骗,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她在捧着的那个旧布兜里搜找,最后取出一件似是纸片的东西递给我……是用包装糖块的透明纸折叠成比韭叶还窄的纸条编结而成的一只帆船。我顺手摘下衣袋里的英雄金笔,递给她,并说:“送给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赏玩,但她忽然看见笔上刻着的“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顺手一掷,钢笔被扔到案子上,她说:‘我不要。’” ( http://www.tecn.cn )
……
这是我读到的大圣大哲大勇大慧的林昭在36年生命中,被记录下来的数次与情感相关的场面。我多么期望那个激情如火的诗人能在那个小饭店里当着众人的面走到林昭身边,坦然坐下,抚住林昭纤弱的手说一声:你是一首真正的诗;我多么期望那位与林昭落难相恋的人,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与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有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婚礼——不再祈求那一张婚纸;我多么期望刘发清在那个傍晚能与林昭并肩漫步昆明湖畔直到月照中天;我多么期望那位良知未泯的狱医在听到林昭最后的告别声从隔壁的病房冲出来,与这位即将离世的女性执手相望用最后的温情与敬重送她上路;我多么期望那位以巨大勇气与深厚情怀顶着一个未婚夫名义去探望林昭的男人,在永诀之际将林昭紧紧拥入怀中,在她的耳边告诉她,天上相见!在狱警的拉扯推搡中也向林昭大声回赠一首诀别诗……让一个受尽二十世纪最深重苦难的女子,带着最后的温暖与爱远行。 ( http://www.tecn.cn )
没有,没有,这一切期望与梦幻都没有出现。没有一个更强大的男性臂膀能够围护着她让她纵情一哭,让她所有的小女儿委屈与伤痛随泪水奔涌而出,将满腔的积怨孤愤一洗而尽。 ( http://www.tecn.cn )
红色中国的万里江山,注定不会出现这样的撼天动地的大戏剧!没有一个可以与林昭演对手戏的男主角出现。这才是一种真正的悲剧。 ( http://www.tecn.cn )

1968年4月29日那一声枪响,让林昭永远留在了36岁。哦,你美丽又孤独的林昭。
你是上帝偶然遗落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邪恶与怯懦把你钉在了十字架上,你从此得以永生。

2008年4月23日林昭遇难40周年前夕于武昌关东



2008年11月2日星期日

转帖:杨佳案:不仅仅关乎生死


杨佳案:不仅仅关乎生死
陈行之

1



人是有理性的动物,在大多数情况下,人对于事物的反应都不是技艺性的,而是出自道义和良心,超越种族、地域乃至于阶层限制,为某种义理而不顾生死,呼叫,呐喊,抗争,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直到正义像上帝一样充满尊敬地对人说:“你们做了应当做的,你们每一个人都将被呵护。”

即使在一个昏暗世界,人也能够发现美好,认为人生值得留恋,原因何在?就在于周围人在日常事物中总是能够做出良知和道义的反应,使你觉得这个不理想的世界还有美好的一面,让你认为值得活下去,否则你将很难坚持。

这就是公义的力量。

这种力量在具有典型意义上的社会事件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发生在五年前的孙志刚事件就全方位展示了一个人的死亡被公众的良知所呵护,在公众汹涌澎湃的愤怒呼叫、呐喊与抗争中,坚如磐石的国家法律也终于被撼动、被废止,这在以前似乎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从社会发展意义上来说,孙志刚事件具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历史价值,值得反复玩味探讨。

由于孙志刚事件与我即将谈论的杨佳案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所以,在展开话题之前,尽管人们对这个案件已经耳熟能详,我仍然觉得有必要简单回叙一下,我们会从这件事情中找到入口,进入到对杨佳案的探讨之中。



2



2003年孙志刚事件发生以前,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都有一种从来没有被大规模(相对于意识形态宣传而言)宣传的针对一部分公民的规定,这就是外来人口到一所城市必须办理相应的登记备案和身份证明等手续,然后你才能够在这个城市呆下去,否则你就会被认为是对社会构成恶劣影响、破坏城市形象、甚至对秩序构成潜在威胁的人,你也就不再是什么公民了——不是公民了当然也就不再享有公民权利了,丧失公民权利的人还是人吗?不是人了,于是,体现国家意志的警察和有关管理人员就有理由像抓鸡打狗那样抓捕这些人,把他们关押进收容所,像豢养动物那样养几天,然后用交通工具分别遣返回原籍。在这个过程中,难免要发生人对 “非人”的咒骂、欺辱和殴打,凡是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都心有余悸。

我还真的见到过这种心有余悸的人——2001年我装修房子,请的是北京一家久负盛名的装修公司设计和施工,来了五个河南人。这几个人本分而勤恳,活儿干得异常漂亮,但是在生活上他们仅仅维持在维持生命的状态。由于舍不得到外面买饭吃,而装饰公司又不允许在业主家做饭,所以年纪最小的那个年轻人就总想避开我,偷偷摸摸在一只电饭锅里胡乱放些大米和蔬菜,再放上一点点油盐在一起煮。我看见五个人蹲在地上分吃这种所谓的饭食,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但允许他们在房子做饭,还时不时给他们买一些腊肠、熟肉和水果之类,于是他们格外珍重我们之间的关系,把活儿做得愈发细致,直到现在我仍旧感念那几个人的勤劳、认真和努力。

有一天突然只剩了三个人装修工人,一问,原来另外两个人昨天晚上在街上走的时候遇到了盘问,不知道为什么就给抓到收容所(据说在北京市昌平区的一个什么地方)去了。剩下的这三个人有过这种经历,所以他们准确细致地给我描绘了被抓走以后会遇到什么事情。

就像我们很多事情那样,凡是国家意志推行的东西都被说得很美好,收容遣返制度被说得很美好:为了帮助在城市的无业游民返回家乡,国家特意花钱来办这件于国于民都有益处的事情;在全国大大小小城市建立起来的难以计数的收容所据说也很美好,所有被遣返的人都幸福愉快……但是,我们后来知道,在实行遣返的过程中,亲爱的收容所员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会变得残暴起来,对被收容者(外来务工人员、流浪者、乞讨者)进行令人发指的敲诈勒索、辱骂殴打,被救助者成为了救助者欺凌蹂躏的对象。

“……跟当一回犯人差不多。”工人叙述完被抓捕遣返的经历以后对我说。

这让我心里很不平静:北京林立的高楼不是那些在办公室里一杯清茶一份《参考消息》熬时间的官员建设起来的,而真正的建设者却像囚徒一样遭受这样的待遇,太不公平,太不人道了。然而也就是感慨一下而已,你无法改变什么,你什么也改变不了,结果,那两个被抓走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清楚地记得其中一个人用精湛手艺为我做了一套令人赏心悦目的橱柜,每次走进厨房我都会想到这个人,并且还免不了做不祥的猜测,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不是自己亲耳听说亲眼看到,在宣称“由人民当家作主”的国度里,竟然有那么一部分人群(而且是为这个国家流血流汗的人)处在像猪狗一样被驱赶的状态,你是无法相信的。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在这个被宣传得异常和谐温暖的地方,你看不到这部分人群的任何痕迹——从报纸上看不到,从广播上听不到,从电视上看不到,他们简直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无”。事情还是因为一个叫孙志刚的大学生作为“被救助者”给打死了,才造成社会影响,人们才看到一个从未了解过的世界,见识到这样一个庞大的人群,事情的严重性才凸显出来。

孙志刚(1976—2003)2001年毕业于武汉科技学院艺术系艺术设计专业,2003年2月受雇于一家公司到了广州。3月17日晚11点左右,未办理暂住证也没有带身份证的孙志刚在路上被查看暂住证的警察抓住,送往黄村街派出所。孙志刚打电话给朋友,要对方把身份证明文件送往该派出所,但是朋友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孙志刚已被作为“三无人员”转送到收容站去了——这极为荒唐,孙志刚不但有正常住所,又有合法工作,更有合法的身份证件,完全不符合收容条件。那么,一个羸弱的大学生怎么就被“收容”了呢?我们只能推想发生了强迫性的暴力行为,“收容”两个字在这里散发出一种强烈的辱骂、扭打的气味,否则,孙志刚不可能会跟上他们走。

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三天以后,年仅26岁的孙志刚竟然被发现死在了收治收容人员的医院!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尽管这样,一个被遣返人员说死就死了,也得有人出来做个解释。孙志刚死在官方设办的“收容所”里,解释自然得由官方出。官方的解释简单而毋庸置疑:孙志刚“正常因病死亡”。

这时候,我在文章开头说的那种“出自道义和良心,为某种义理而不顾生死,呼叫、呐喊、抗争”的力量出现了:记者调查后发现孙志刚完全不是官方解释的 “正常因病死亡”,而是被毒打致死。这个消息一经公诸于众,公众的情绪马上激愤了起来,在媒体和网络上纷纷发表意见,对官方形成很大压力,官方不得不答应重新调查。这次调查的结果变了,不是“正常因病死亡”了,怎么死亡的呢?是孙志刚“在医院被护工和同房的病人给打死了”,为此,广州市当局甚至还拘捕了十几名涉案人员,并于同年6月9日对这些人做了判决。

我对这件事的细节不甚了解,譬如我就不知道出门的时候还好端端的孙志刚是不是突然发了神经,撞进了派出所的大门?在派出所,这个人是不是继续发神经,把自己毒打了一顿,然后被亲爱的警察送进了医院?病房里的那些人是不是也突然发了神经,决定把素不相识的孙志刚给打死,他们不但这样做了,还真的说打死就给打死了……这是不是有一点儿卡夫卡小说的色彩?

“出自道义和良心,为某种义理而不顾生死,呼叫、呐喊、抗争”的力量把目光投向了更为深远的地方,掀起了对收容遣送制度的大讨论。据我所知,先后有8位学者上书人大,要求就此对收容遣送制度进行违宪审查,让我们记住他们的名字和他们做过的事情——2003年5月14日,法学博士俞江(华中科技大学法学院)、腾彪(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许志永(北京邮电大学文法学院)向全国人大常委会递交审查《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的建议书,认为收容遣送办法中限制公民人身自由的规定,与中国宪法和有关法律相抵触,应予以改变或撤销。2003年5月23日,贺卫方、盛洪、沈岿、萧瀚、何海波5位著名法学家以中国公民的名义,联合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就孙志刚案及收容遣送制度实施状况提请启动特别调查程序。8位学者获得了民众的广泛支持。

时代毕竟在进步,如果放在1957年,这8位学者轻则被打成右派,发配偏远地区,重则锒铛入狱,在铁窗中度过余生,然而这次事情朝正确方向发展了:2003年6月2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签署国务院令,批准公布了一份名为《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的文件,这份文件的公布标志着造成很多罪恶的《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自动废止。

据我所知,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唯一由于一个人的死亡以及由此触发公众非议而导致某项国家法律被废止的事件。对于这个事件,我们可以有两种解读,一种是正统的意识形态解读:国家法律归根结底体现的是人民的利益,凡是不符合人民利益的法律都应当逐步修改乃至于废止;还有一种是超越意识形态的社会学解读——我们把这种解读放在谈论杨佳案之后。



3



好,我们进入杨佳案。

新华社前天(2008年9月1日)编发了这样一篇短短的通讯:“今天上午,对致6名警察死亡、3名警察和1名保安受伤的被告人杨佳作出一审判决,依法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其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今年7月1日,北京籍男子杨佳闯入上海市闸北区政法办公大楼,连续捅伤9名民警和1名保安,并致其中6名警察死亡。杨佳随即被当场擒获。7月10日,此案由公安机关侦查终结并移送上海市人民检察院第二分院审查起诉。8月26日开庭审理,众媒体被谢绝现场旁听,庭审结束后,法庭没有当庭宣判。”

简洁极了。

所谓简洁就是设置了绘画技法中的“留白”,设置了小说创作中“疏密得当”中属于“疏”即留给读者想象的那一部分,于是人们据此开始想象: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9月1日是在哪里、通过什么形式宣判的?对于具体案情,宣判书又是如何解释的?造成如此大面积社会影响的一个案子为什么要秘密审判?引起人们高度关注的案情为什么不公开?莫非这里面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有一种“我决定把你杀了就把你杀了,没有什么可说的”强硬逻辑在发挥作用?可怜的人们很想知道。

但是没有人让他们知道——所有信息源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即使是“无冕之王”的记者也莫可奈何,没有任何办法向公众提供任何有用的信息(据说在万恶的资本主义世界,“知情权”也是公民权利之一),于是,本应当在理智框架内发展的事情就有了情绪化色彩,成千上万网民在网络的简要报道后面跟帖,发表大量负责任的和不负责任的言论,有的很愤怒(“你要敢杀杨佳,我就敢再杀几个警察!”),有的很反动(“国家机器杀人不见血!”),有的很无奈(“杀了就杀了,你能怎么样?”)。

当时我觉得问题很严重,我认为任何民意举动对于一个社会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事情。但是,到了今天早晨,我就发现自己太愚拙了——同样的问题,政府的想法截然不同,就是显得有气派: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下令网站把所有有关杨佳案的新闻和网友议论删掉不就完了?结果这个重大案件的报道齐刷刷从网络头版消失了,即使你从网络深处把消息调出来,网友那些愤怒的、反动的、无奈的留言也都不见了,十分干净整洁,整个世界就像处女一样纯洁可爱。

莫非又有一种重要的“有”就此变成了“无”?赶忙查找有关报道,还好,有的媒体竟然还披露了一点儿法院审理的情况,使我们对事情有了一些了解。

消息称:“法院经审理查明,2007年10月5日,杨佳骑一辆无证无牌的自行车途经上海市闸北区芷江西路、普善路口时,受到上海市闸北公安分局芷江西路派出所巡逻民警盘查。由于杨佳不配合,被民警带至派出所询问,以查明其所骑自行车来源。此后,杨佳对公安民警的盘查不满,多次向公安机关投诉并要求赔偿,闸北公安分局派员对杨佳进行了解释、说明和劝导。法院认为,根据民警盘问杨佳的录音录像及相关证人证言证实,公安民警对杨佳的盘问是依法有据的。而杨佳因无理要求未获满足,遂起意行凶报复。经查,杨佳经过充分准备后,于2008年7月1日携带尖刀等作案工具闯入上海闸北公安分局机关大楼,持刀对数名公安民警及保安人员的头、颈、胸、腹等要害部位连续捅刺,造成6名民警死亡、2名民警轻伤、1名民警和1名保安人员轻微伤。杨佳故意杀人的犯罪事实,有查获的作案工具、被害人陈述、目击证人的证言和《现场勘查笔录》《尸体检验报告》及相关《鉴定书》等证据证实,杨佳到案后亦作了供认。”

这是一个不偏不倚的中性消息——至少从媒体的角度来说是这样的——根据这个消息,我们只能根据法院提供给媒体的材料做出这样的推断:杨佳案案情清楚,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没有什么可说的。

起初我也认为杨佳案案情清楚,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很多人并非像我这样愚蠢呆傻,他们认为事情远非警方和法院解释的那样简单,他们有自己的见解。

下面我们借助这些人的见解了解一下他们感觉到的东西。

有人搜集杨佳案被披露以后网友们的留言和评论(如我上面所言,这些评论目前都看不到了),发在博客上,据说这些留言和评论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对杨佳的作为表示理解和支持,要求案件公开审理,要求科学公正裁决,形成了很大的民意浪潮,我在这里选择一部分不至于产生政治后果的言论——

怀疑自行车是偷来的警察竟然要对杨佳盘问6个小时?在这6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要低估公众的智商,公众希望了解事情的整个真相,应该公布完整录音而不是片段;如果是秉公执法,没有损害当事人的权益,哪来的同意赔偿之说?如果没有发生损害当事人权益的严重事情,上海警方为什么兴师动众赶到北京去杨家做工作?杀人动机决不会是警方说的那样简单,一个人选择杀人的理由不可能这样简单;上海法院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不公开审理这个案子是违法;不公开审理说明什么?上海法院有没有权利确定不许任何人旁听?为什么不许任何人旁听?为什么连媒体也不让进入现场?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内幕?杨佳杀了6个警察,竟没人同情警察,反而同情杨佳,可见民众的积怨有多深!如果你公安心里没有鬼,为什么见不得阳光?我们要的是知情权!不要以为你们手里有枪就什么事都可以干,刀也一样杀人!

“美国中文在线网”今天( 9月3日)也发表题目为《杨佳案一审判死刑 未平息网民质疑》的文章,称:“这宗案件备受关注,网民多番讨论杨佳犯案背后原因及动机,何以因自行车而起的纠葛,最后发展到袭警杀人?上海市公安局在事发后曾在网站通报,说杨佳是因为不满自行车被调查一事而报复公安民警才‘实施行凶犯罪行为’的,不过,当晚这个通报便被撤下了,不知公安局是否担心事件会引起公众垢病?”

从这里我们似乎看到古书上说的“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场面,我们心情复杂——倘若一个古典美人仪态万方,“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们还能从中发现美,赞叹:“嚯!小娘子确实漂亮!”如果“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不是什么古典美人,而是一条肌肉发达、胸毛浓密的大汉,那可就有点儿可怕了;倘若这条大汉再从琵琶后面露出一只巨大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字字钢钉一样威胁你说:“小样儿!我看你再问!我看你再问!”当然更可怕——谁敢保证那家伙会不会突然从琵琶底下抽出长刀,“嗵”的一下杀你一个透心凉?谁也不敢保证。

所以,我觉得很恐怖。



4



从心理学上说,恐怖源于神秘,即对事物的不可知。神秘的事物当然要被人猜疑,虽然公众的网络评论被遮蔽,人们无法再问几个为什么,但是人的思想是无法禁止也禁止不住的,结果我看到了如下让人觉得更为极端的言论——

“在本次关于杨佳的私审事件中,最吸引我的是那些幕后操纵者的深层恐惧。这种深层恐惧是对杨佳进行‘私审’的动力之源,是民众的觉醒意志和抗争力量,但是,只要民众的呐喊还没有形成为燎原大火,只要抗争的怒焰没有烧到他们身上,他们绝不会做丝毫的让步,他们什么也不怕!”

“官权和特权凌驾于法权之上,公权力的横暴无度,权贵们的胡作非为,得不到法律的有力制约,得不到舆论的广泛监督,强势群体为所欲为飞扬跋扈,弱势民众的逆来顺受更助长了他们的肆无忌惮,于是这个世界便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什么‘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什么‘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只要他们还能够花天酒地,只要他们还能够鱼肉百姓,天大的道理也无法震动他们任何一根神经。”

“今日之杨佳,在多数民众的心目中已近于英雄形象,他们不敢让法庭成为民众声讨不义的战场,他们惧怕杨佳会揭露出他们不可见人的罪恶,他们不敢将丑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所以才调集秘密警察把守法庭并屏蔽记者和民众。但是,他们抓住杨佳的手在颤抖,因为既要除掉杨佳以解心头之恨,又要避免催化民众的情绪,他们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绞尽脑汁反复筹划,最终想出了这样一种秘密审判的办法。”

“他们有一种如意算盘,觉得时间会消耗掉民众的情绪,民众一旦沉默,一旦恢复常态,社会依旧会被他们控制,历史依旧会在原地打转……这就是所谓的‘稳定’和‘和谐’,在和谐稳定中,他们可以继续贪污受贿,继续花天酒地,继续残害百姓,祸害民生。”

“对既得利益的誓死捍卫之心,使他们不时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民间的一点风吹草动甚至网络上的几行文字都使他们如临大敌坐卧不安。既然到了这般神经质的地步,那么就没有做不出来的疯癫之事。有正义感的记者的相机、录音机,民众的口舌,在他们眼里都是极其可怕之物,他们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之中。”

“杨佳已成为民间一种精神力量。如果说他们现在的恐惧是因为杨佳的存活,那么,他们必定还要为杨佳的死而继续恐惧。他们以为隔离了杨佳就能暂时封住民众的情绪,此种愚妄之举只能引发民众的更广泛的同情,人民的忍耐一旦到了忍受极限,怨气转成杀气,表现在局部是杨佳刺警之类的事情,表现在一城一地便是‘瓮安’式的大规模群体事件,表现在更大范围……(删去部分文字)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整个统治阶层将面临灭顶之灾。”

我说了,这是很极端的言论,不能说我完全同意这些观点,之所以把它们引述到这里,无非想说明:杨佳案的处理招致了民间愤懑情绪的聚积,这是党和政府必须正视并应当迅速处理好解决好的问题,否则,即使表面上一切都很平静,也给未来潜伏下了巨大的政治风险和社会风险。

“你什么人要说这样的话?!”

我一介书生,无非是感觉到了一种对党、对政府不好的东西,而这种东西非常有可能给党和政府带来危害,我觉得有责任有义务把这种担心说出来。话说到这里,我也反问自己一句:“不说出来又如何?”我的回答是,如果我们不说出来,当公理和正义开始用极端方式发言的时候,我们这些在不义面前保持沉默的人将会被历史羞辱,历史会指责我们说:“该你们尽良心和责任的时候你们什么也没有做!”

我不愿意成为那样的人,所以我必须说一说。



5



我要说的其实就是一句话:“杨佳案不仅仅关乎生死。”

有心的读者会注意到,这是本篇文章的标题,这也是作者主要想说的东西。

孙志刚事件和杨佳案都牵涉到当事者的生与死的问题,生死问题似乎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孙志刚因为被打死了才引起公众愤怒,杨佳案是因为给杨佳判了个死刑才引起网民的不理智言论;孙志刚死亡导致一部国家法律死亡,杨佳案的最新进展导致公众更进一步追究真相……其实这都是问题的表象,在所有这些问题的深处,隐藏着驱使所有人采取同样态度的某种元素,这就是公民意识的觉醒。

在上述事件中,人们并非在简单地追究什么人的生死,他们追究的是自己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究竟是不是公民?如果是的话,我的公民权利在哪里?国家的公权力和我的不能被动摇和侵犯的私权利的边界又在哪里?当国家侵犯我的权利的时候我如何行使自卫?有没有某种机制、某些机构给我提供援助?当城管人员和警察殴打我的时候,有没有一种被称之为“后果”的东西使他们至少有所顾忌,而不至于酣畅淋漓地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打死,而且似乎不必承担责任,到时候政府自然会调动一切手段来进行遮掩……如果我再很不恭敬地想到艾因·兰德描述到的一种情况,我怎么办?我接受她的思想还是拒斥她的思想?如果我选择后者,社会能否给我以事实上的支撑,让我理直气壮地宣布说“艾因·兰德在胡说八道”?

“陈行之,你这个人真是麻烦——怎么又扯出一个艾因·兰德来?艾因·兰德到底什么玩艺儿?”

艾因·兰德是美国著名的思想家,1905年2月2日出生在俄罗斯圣彼得堡,1926年,也就是在她21岁的时候流亡到美国。极权主义的社会制度留给艾因·兰德的精神创伤促使她终生反对极权主义,成为她学说的一大特点。艾因·兰德认为,如果人们试图生活在一个和谐的、有理性的社会中,他们就要接受这个社会的基本准则,这个基本准则就是对个人权利的强调和主张。承认个体的权利,意味着承认并接受人类为了有尊严地生活而得到其本性所需要的条件。文明社会的先决条件是禁止在社会关系中使用强力。如果一个社会不能够为它的人民提供保卫自己权利的武器,那么,就将使每一个公民都武装起来,把自己的家庭变为堡垒,并且向每一个经过家门的陌生人开枪,这样,社会就会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

除非法律所禁止,个体有权利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对于政府官员来说,除了法律允许的之外,他不能做任何其他的事。这就是把权力置于权利之下的原则,这也是美国关于“政府是法律的政府,而不是人的政府”的理念基础。由于保护个体权利是政府的唯一目的,所以政府立法必须遵循的准则就应当是:所有的法律都必须基于个体权利之上,都必须为了保证这种个体权利的正当实现。人的权利绝对不能够被另一个人或另一个集团单方面所控制。

任何团体都是无数个体的集合,除了个体权利之外,团体没有其他的权利,或者说,团体的任何权利都是从个体的权利引伸出来的,是个体自愿的选择和在契约条件下的让度,是个体在特殊情况下的权利运用。个人在团体之中既不可能获得新的权利,也不可能失去他所本来就拥有的权利。个体权利的原则是一切团体存在的道德基础,没有这个基础,团体就不是一种合乎人类理性的联合体,而是一帮人或者一群人组成的暴民集团。换一句话说,团体的活动如果不从个体的权利出发,它就仅仅是暴民的统治,是法律的私刑。

艾因·兰德极而言之,政府是人类权利的最大威胁,它具有使用强力对付手无寸铁的公民的法律垄断权。如果对政府不能进行有效限制,政府就是人类最危险的敌人。

艾因·兰德在《政府的性质》一文中具体描述了一种社会状况:“政府不再是人们权利的保护者,而是成为最危险的侵犯者;不再是自由的保护者,而是建立一种奴役的体制;不再使人们免受武力的威胁,而是首先使用武力对付人民;不再是人们之间关系的协调者和基于社会准则的服务者,而是成为用威吓和恐怖手段控制人民的工具;它不倚仗法律,对社会的支配来源于官僚机构的任意决断……我们发现了一种奇怪的颠倒:政府可以做任何它想做的事,而公民只能在得到政府同意的情况下才可以做。”艾因·兰德据此认为,“这是人类历史上由野蛮力量控制的最黑暗的时代。”(引文自《新个体主义伦理观——艾因·兰德文选》,上海三联书店1993年版)

篇幅所限,我不能再继续引述了。我必须郑重声明,引述不等于赞同,更不等于据此确证我们眼前这个世界,我只是想指出,孙志刚事件、杨佳案蕴含着的东西远比当事人的生死更为深刻复杂,政府和公民都不能掉以轻心。

现在的问题是政府左右为难,而且似乎本能地选择了遮掩,怎么办?

我的建言是:果断决定公开审理杨佳案,向公众公布案件所有细节;倘若真的有警察伤害了杨佳,该承担法律责任的必须承担法律责任,如果罪责严重,该判刑的判刑,该杀掉的杀掉,绝对不能因为这些人执行的是国家意志就被豁免,“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国家绝对不能为一部分公务员的歹徒行为买单;绝对不可以在公众没有了解案件全部细节之前杀掉杨佳,否则后患无穷,这绝不简单是一个叫杨佳的人的生死问题。

所有这些东西当然都很重要,但我认为这还有更为关键的问题。

更为关键的问题是:政府必须汲取教训,在以后遇到此类事情时,把你为之服务的人民当作自己的朋友(我们且不说主人),你起码要懂得为人之道,在相互交往中不说谎,不欺骗,诚实,本分,可靠……有了这些,你还怕什么呢?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你就用不着像网民说的那样“无时无刻不处在恐惧之中”了,因为你活在一个拥戴你并让你感觉温暖的伟大群体之中,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们都会用全部生命呵护你,你不用有任何担心。

但是目前,至少从对杨佳案的处理上可以看出,他们显然仍旧担心,我甚至觉得他们担心得有些过头了,事情反倒很难办。



(2008-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