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21日星期日

转:诗人刘强本之《立冬,十月初二》

立冬·十月初二

無法形容這個陽光飽滿的早晨,滿地金黃的落葉在風中嬉戲的哀愁。
我想哭的淚水卻在遠方停留。
我想抽出滿身的骨頭交給你,交給某處的你。
何處清醒,何處安身。初冬,立冬。
火車穿過楊樹林。大雪緊緊珍藏在日瓦戈醫生的口袋裏。
西伯利亞,那些流放者的命運還在繼續流放。

此刻的北京卻是一座囚禁之城。
好人被軟禁家中。好人被押去了南方。好人被迫在網路噤聲。
天堂的隔壁是瘋狗院。瘋狗進城,徹夜狂吠,嚇到了孩子。
你是在不由分說之地。
你想像中的美好還在想像之中。
你想要的安寧還是一段音樂或詩句。

你看到自己上了歲數,長髮斑白,跟上了風霜雨雪蹣跚的節奏。
你看到你的暴怒到老也是一塊心病,讓自己一事無成。
你三十八歲前的沉默和你三十八歲的妥協,一樣的屈辱和苟安。
你從來不是一個鬥士,祗是語言迷宮裏最角落的蟲子,守著蛛網,風燭殘篇。
你看到路邊的人在燒紙,竟然以為那是為自己燒的。
過早到來的衰老和軟弱,也許正是他們希望的結果。
他們刪掉你手機裏的照片,封上你的嘴巴,以為這樣就可以控制一切。

一個銷贓滅跡的時代,讓你寫不出命運的紋路,也寫不出一個國家光明的前途。
你祗是深信,邪惡必不長久,奧斯維辛之後,依然有美麗的詩篇。
這樣一個立冬的節日,我們本該在一起火鍋,談天說地,過熱氣騰騰的日子。
我們本該為每一片落葉寫詩,告訴他們,冬天的犧牲會換來明媚的春日。
但願有一天你理解了這一點。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獻祭者。
我會這樣和你說,我喜歡劉曉波說的,生命不息,抗命不止。
我如此微薄,卻因為你的存在而強大了。

2010.11.7中午

原址:http://liuqiangben.blogcn.com/index.shtml

2010年11月11日星期四

8天(三)

东拘•日子
 

  东城拘留所简称“东拘”,是一个大约四或五层的白楼。坐落在昌平北七家地区,旁边就是东城看守所。区别据说是看守所由武警站岗,而拘留所没有。

  作息时间:

  早上6点起床,6点半吃早饭;然后“坐板”(在床板上端坐);10点吃午饭;12点睡午觉;两点起床;又“坐板”;下午4点吃晚饭;周六周日下午6点半开始,可以看电视;晚上10点睡觉。

  在里面睡觉是不关灯的,而且规定不许蒙头睡觉,怕在被子下面自己把自己解决了。而且在睡觉的时候,必须要有两个人值班,就是在两边通铺的中间走道溜达,防止有人打架、自杀。

  伙食:

  来提审的预审和出来后派出所的警察、国保都貌似关心地问我,里面伙食怎么样。还用问吗?还会怎么样呢?不过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来是坐牢的,牢饭就是牢饭,有什么废话的?咽下去就是胜利。所以我没有就伙食给他们提过意见。

  回来后作家老鬼给我打电话也问我伙食怎么样,说他们那时候每天只有两个窝头。是啊,现在粗粮比细粮贵了,窝头比馒头贵了,所以我们在里面能每天吃馒头。应该算是进步了,至少是能吃饱的。馒头早上一个、中午和晚上各两个。我刚进去的时候每顿吃半个馒头,等临出来的时候一顿就能吃一个半了。

  菜是白菜、圆白菜,隔几顿还会有土豆(8天里吃了两顿土豆),烹调方法当然是熬了。但我觉得,这里的厨子比外面省事的是,菜大约是不用洗的。那也罢了,最需要克服心理障碍的是,看着那菜盆上飘着的一层黄豆、绿豆大小白花花的油脂粒粒,其间还上下游走着一些可疑的黑色絮状物,要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可疑的白色黑色漂浮物拨开,捞起被熬得绵软得入口即化的菜帮菜叶,吃下去,是需要一些勇气的。每次吃饭时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在给犯人制造饭食的灶间地上,扔着一堆不知道从哪收来的被扔弃的黑白油渣子,大师傅熬好菜汤,出锅前直接从地上捞起一堆,扔进锅里……。我有点佩服自己,每一顿我都把菜叶菜帮捞出来,吃下去。因为我知道,没有一点食物纤维是危险的,即便是不净的纤维,你也只好相信自己的免疫力。尤其是刚去第一天,就看到号友们跟医生索要“果导”——所有的人都便秘,有的要吃两片才能解决问题。所以我决定,要使自己晚一点垮掉,必须把吃东西当做战斗来打。仅就吃牢饭这点来说,我是一个胜利者。

  顺便说一句,最后那天(16日)的菜汤,没有黑色的絮絮,汤是淡酱油色的正常颜色,白色的脂粒也少了,我终于找到了人类的感觉了,莫非他们怕我一下跨出这个门槛会被外面当成走兽不成?谢谢啊。

  放风:

  放风是在楼下后院的天井,左边一个天井、右边一个,有时男犯在左边、女犯在右边。有两次和男犯同时放风,但我没戴眼镜,拼命眯着眼也看不到屠夫和常青。

  天井面积大概有几百平米?里面摆放着一些像住宅小区里给老头老太太玩的那种体育器材。

  我去的头两天都没有放风,有号友说,放风与否也要看管教的心情怎么样。她们已经好多天没有放风了。大概是我进去的第三天开始放风的,我却被提审,没有享用上。回来看守所政委和副所长提我时问我有没有放风,我说没有。从那以后,每天都有放风,

  不管怎么说,有放风肯定比没有好。不但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而且时间也过得快一些。有的号友们放风时只顾得呼吸外面的空气,感受自然风的吹拂,觉得站在天地间就是享受了;也有的在器材上慢慢转悠着;几个因吸毒进来的,就跟管教要烟抽。好像已经成了惯例,有男管教在,都会发烟,有时女管教带着放风,也提前跟男管教要几根烟,给她们发放。点上烟的,几个人就蹲成一圈,围着管教,一边吸烟一边瞎聊着。

  而我,每次都抓紧时间在不大的天井里转着圈跑。放风的时间说是20分钟,但从感觉上总觉得只有十来分钟吧。后来主管王管教征求我还有什么意见,我说要是放风时间能再长一些就好了。16号最后一天放风,确实比每天时间都长。

  阅览室

  阅览室在三层,面积大概有十一二平米,虽然是朝北的房间,但光线还好。里面摆着四排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摆着跳棋、杂志和扑克。北墙根并排两个书架,摆放着一些旧书。

  刚进拘留所的时候,第一次和政委接触,我就问,有没有书?政委说,有个阅览室,那里的书都是很初级的。后来进去一看,果然,好像都是从废品收购站拉过来的。摆在那,什么内容都有,当马上要完全失望的时候,发现一本《外国情诗选》,86年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翻了一下,竟发现了查良铮译的雪莱和余振译的莱蒙托夫,可惜普希金却不是查良铮译的。

  书皮已经没有了,扉页上有钢笔写的“XXX购于王府井书店”。破损的、灰扑扑的书的外观道出它曾经的沧桑。在书面有两个部分重合的圆洞,一直打到一寸厚的书的三分之一处。看来这本满载外国情诗的可怜家伙,曾经被当做靶子(也许是气枪?因为弹孔比绿豆稍大)狠狠挨了两下呢。里面有打穿书页后的圆洞的碎叶,圆圆的,我小心翼翼地让这些圆圆的纸屑不要掉下来。显然它自从被当做靶子以来,就没有被打开过。翻动时书页之间都有些粘连,还有些微的霉味。后来去了三次阅览室,琴儿就直接帮我把这本书拿过来翻看。

  号友们悄悄说,能去阅览室,都是托我的福,她们原来都不知道有个阅览室呢。后来又一个号友告诉我,有一个管教说连她都不知道还有个阅览室呢。

  我们去放风和去阅览室的时候都有穿保安制服的小伙子架上DV,很认真地拍摄着。我在福建拍他们,现在被他们拍,突然想起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谁在装饰着谁?

  狱警:

  第一天接收我的是孙管教。个子不高,声音温和,动作利落。换囚服的时候,看到天很冷,让我把衬衣穿着(我的棉衬衣是有扣子的,一般不让穿进去)。让摘眼镜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说我没有眼镜就和瞎子一样的啊。孙有点歉意地说,没有办法,这是规定,为了安全。让把钢板护腰摘下的时候,也是有点歉意地说,是规定,没办法。后来她在排值夜班的时候,就告诉我的号友们说,王荔蕻眼睛看不见,又有腰椎间盘突出,就不给她排班了。

  第二天的管教好像姓严,个子不高,声音圆润,走路咯噔咯噔地,以为很严厉,却还好。排班时也没给我排,还补充一句,我也是腰椎间盘突出,站两个小时可受不了。

  东拘的政委是女的,大概不到四十多?北京人。脸盘比较圆,属于那种面如满月的?因为看不清楚,只能凭感觉、大概轮廓。态度和蔼,说话有点像唠家常。11日上午第一次接触,说聊聊,但是一位女警官摆好架势很正式地在旁做笔录,DV机也一本正经地在拍摄,中间保安手举酸了,下楼去拿三角架,谈话就停了一会等着。聊着家常,很多问话也是和预审员提的一样。虽然声称拘留所只是“小件寄存处”,其实也有“深挖余罪”的任务。但我告诉她,我的原则是,牵涉到别人的我不会说的,我自己的事尽管聊。刚听我说时好像有点吃惊,但从那以后,再也不问其他人的事情了。

  我跟政委说我的颈椎病比较厉害,老是保持一种坐姿是不行的,医生曾告诉我坐着比站着对颈椎的压迫还严重。于是政委说我可以在“小板”上坐着,不舒服了可以躺一下。“大板”上人都是端坐着的,如果躺下会显得很乱。

  大概12号?已经睡下了,政委叫我起来,到十四所斜对面的谈话室,模模糊糊中有一个穿警服的坐在那,后来知道是拘留所姓李的副所长。李副所长说,有件事情要说一下,今天你儿子来给你送钱,当时值班的警察没有收据了,所以当时没有开收据,你儿子可能有点误会。

  我说没关系,如果可能我给他打个电话,解释一下。

  被允许给儿子打电话,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李副所长说,因为你没有在拘留通知书上签字,所以不能会见。要是签了是可以见面的。

  事先约好不能说与案情有关的事情。同意,只要能让儿子知道我还平安就好。

  找来一个卡,拨电话,没人接。着急。拨了三次。李副所长说,等一下吧。

  电话终于回过来了,是儿子小齐。这时才知道什么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听着儿子的声音,忙忙地问着:

  怎么样?对你怎么样?

  我说没事,还好。

  号友怎么样?号友怎么样?

  很好,很照顾我。

  那就行那就行。景山派出所那边是不是欺负你了?

  我说先不说这个,回头再说吧。

  说完了关于收据的事情,李副所长又接过电话解释了几句。回到监舍,号友们都睡下了,但都没有睡着。看到我回来了,都伸出头来说,跟儿子通话了?——原来她们都听见了。我还以为我的声音不大呢。有的就说好久没有跟家人通话了——让我不由得有点惭愧。

  躺下没有十分钟,又叫我起来,出去,政委跟我说,她也和小齐通话了,解释清楚了。我说谢谢了。突然感觉,有儿子真好。

  当然我知道,如果没有大墙外面大家的呼吁,有儿子又能怎么样?有多少囚犯都是有儿子、有女儿有亲人的,却不能得到关照。正是因为外面大家的呼吁,东拘的长官和管教们才会如此紧张:比如放风、比如阅览室、比如医生不停地过来问,没有问题吧?比如几次三番地征求意见……。

  有一天政委半夜三更的来送袜子,因为我们好几个人都说没有袜子,很冷。我是8号穿了一双无腰的袜子,几天没有洗了,而且天很冷,脚踝露着,所以“黑猫警长”专门出去买了袜子(内部小卖部没有),劳烦政委送过来。

  李副所长是七十年代生人,北京人,聊起来和我原来的家住得很近。谈吐间感觉是那种对人生有所感悟的人。不是像提审我的有一个年轻的预审,小小年纪张嘴就是气势汹汹教训口吻,生,没家教。想起推上对这种人的评价:“脑残”,不觉想笑。我只好说,你不是刑警吗,你问案子过程就行了,难道还要改造我的思想吗?

  王管教,是主管管教。好像值班比较多,特别是放风、去阅览室,都是她带着。高个,梳个马尾辫,气色好,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号友们说她长得挺漂亮的。出去那天是她值班送我的,戴上眼镜一看,果然挺漂亮的一张脸。说话高声大气的,属于那种风风火火的人。

  小杨警官给我的印象很好,号友们称她为秀才,说是这里面写字最好的,有一天政委谈话,她做笔录,签字的时候注意了一下,字果然写得工整。有一次放风的时候,有一个号友想换监舍,自己不敢说,让我跟管教说一下,所以近距离地看到了小杨警官,人长得很好看,眼睛大而温柔,尤其让我有点吃惊的是那气质,感觉像知识分子家出身的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了警察,还是狱警。

  “黑猫警长”,高大、面黑?号友们都这么叫他,有时候还跟他逗逗闷子。警长有点木讷,他主持了两次学习,一次是读报纸,学一个什么人好像姓郭的雷锋再世?还有一次是学“治安管理条例”。架着DV机,我感觉那过程对他也是一种折磨。不过号友们都有点“幸灾乐祸”,她们都知道这所谓学习是针对我的,而她们也乐得出来透透风,消磨一下时间。还好,每次都到我忍不住想发飙的时候,就宣布结束了。

  印象:

  对于“东拘”,我跟政委和副所长、警长们有过对话。

  问:“你对我们的管理有什么意见吗?”

  我:“我觉得总的来说,东拘的管理比较规范,有点现代化管理的意思,不像我原来听到有些监狱的情况。”

  问:“你原来听说是什么样子?”

  我:“比如倪玉兰律师在北京女子监狱的时候,她双腿不能走路,那里的头儿每天出操的时候,让她从五楼爬到一楼,还不让拄拐,等她到了一楼,别人都出完操了,又让她从一楼爬到五楼。我觉得像这样做的人就是没有人性的。你可以在监狱工作,但没必要这么折磨人。”

  “我们这里没有这种情况吧?”

  “没有。”

  “没有克扣伙食的吧?”

  “没有。”

  “也没有牢头狱霸吧?”

  “没有。”

  政委说,“我们的条例都贴在墙上呢,我们都是按照条例做的。”

  我说,“是啊,你们这里是严格按照墙上贴的条例执行的,但在很多地方、比如派出所墙上也贴着各种纪律、条例的,问题是有的警察并不按照条例执行,就像这次我遇到的,景山派出所和和平里派出所的那些警察,有必要那么粗暴吗?那只能表示他们个人内心有很多邪恶。

  做警察就做警察,没必要那么凶恶。还有像西城那个朝着倪玉兰律师的头上撒尿的警察!这动作是派出所所长让你干的吗?是共产党让你干的吗?这就是个人的恶。”

  相对于10月8日我看到的东城警察,东拘的管理者应该说是比较理性、规范的。号友们说,“东拘”号称是亚洲第一监。我问政委,她说我们是“一级”监狱。不知“一级”是什么概念,应该是最好的吧。

  曾经听过倪玉兰的监狱故事、听过严正学的监狱故事,听过廖亦武的监狱故事、听过武文建的监狱故事,还有力宏、吴华英的弟弟吴昌龙……还有那些在各种各样的监狱、看守所、拘留所里躲猫猫死的、洗澡死的、睡觉死的、如厕死的、刮痧死的、做梦死的、高兴死的、鞋带死的……有这么多发生在监狱的酷刑故事和层出不穷的“创意死”,中国的监狱在世人的心目中还能是个什么印象呢?

  前一段推上就刘晓波说锦州监狱人性化管理的动机和妥当与否,争论颇为激烈。锦州监狱也是一个“模范监狱”,而且刘晓波又不是普通的其他“晓波”,他受到的这种人道待遇究竟是极特殊的个例,还是全国绝大多数监狱都是如此,我一直存疑。很不幸,在55岁生日之前,我坐牢了;很幸运,对存疑的东东我有机会零距离解惑。虽然只有短短8天,荣幸的是,第一次坐牢就在“一级”拘留所。这里的管教很规范,没有辣椒水、没有老虎凳,也没有打骂克扣犯人的。虽然有号友说,你走后我们又会跌入地狱了。这话说得有点夸张了。我想在东拘,无论怎样也不会遭到像倪玉兰、严正学、老武、廖亦武他们面临的惨境的。

  但我知道,号友的话有一定的真实性。因为即便是在“一级”的东拘,我也是一个“特殊”的犯人。我享受的是有点特殊的待遇。

  由于我的到来,给狱警们添了诸多麻烦。她们给我各种照顾:给我开假条使我不用参加值班,只有我能在“坐板”的时候随时躺卧,狱医不断地过来问候,政委、警长们不断征求意见并且很快就得到实现。比如很快让小卖部推车来卖东西、比如按时放风、每天去阅览室,还给监舍门外安了个电子钟(虽然每次动作都要拍录像),最重要的是她们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我的自尊心。

  是的,对我来说,坐牢,吃牢饭、睡硬板床、甚至洗凉水都可以忍受,唯独不可忍受的是对人格的侮辱和对自尊的践踏。如果遇到那种情况,我知道我会死得很快。

  虽然是短短的8天,我已经能充分体会到倪玉兰、严正学、廖亦武、老武们曾经的绝望。当你在里面像蝼蚁般被世人遗忘,当你面对的是一群冷酷无情的狱警和如狼似虎的牢头狱霸时,当电警棍抽打在你最脆弱的地方时,当你的人格被侮辱、尊严被践踏,你怎么能不绝望!

  我知道,所有我享受到的照顾,一部分是因为这里的狱警遵守各项规定、纪律。在严格的规章制度下,人性的恶被抑制,善良就有了空间——曾经看过梁文道先生一篇文章,说的是美国的一个“监狱实验”,一些学生假装犯人、一些学生假装狱卒。他们那么快地进入角色,狱卒对犯人打骂折磨羞辱,犯人也承受这些,直到老师看到情况严重到不堪收拾,不得不中止实验。这个故事说明人性是不靠谱的,如果他们的权力不加以限制,没有严格的规章制度约束,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感谢东拘的警官们严格遵守规章制度,严格到成为“一级”。也希望“东拘”的模式能迅速复制到全国所有监狱。让我们再也听不到酷刑、躲猫猫、刮痧痧、如厕厕……那些悲惨的消息。

  在8天里我的尊严没有被践踏,除了感谢(我是真诚的——要知道,对某一类人来说,他的尊严是大于他的肉体的,比如杨佳)和我有“亲密”接触的警方,我还要感谢你们——我亲爱的网友、推友、草泥马们!你们在网上的呼吁、你们大老远从和平里派出所、景山派出所,从你们温暖的家里,跑到昌平的“东拘”来,我都能感觉到。是的,我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甚至没有眼镜,但是你们的关注、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

  王荔蕻在此郑重向你们鞠躬致谢!

  我被拘留8天,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10月8号在地坛公园门口,我们没有影响交通秩序(有你们的录像为证)、没有“非法集会”(非法集会要50人以上,而我们只有十几个人)、没有“扰乱社会治安”(围观者寥寥,也是你们的录像为证)。我们去饭店,也不过是想“饭醉”,你们在饭店把我们“捕获”。如果硬要把“饭醉”指为“犯罪”,那么我犯的是“大声罪”、“自由表达罪”。如果你说“莫须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知道,在极权国家,要做公民、要大声表达自己的意志,就要做好坐牢的准备——有那么多好人在里面:谭作人、刘贤斌、刘正有、……(我知道他们不是在“一级监狱”),有越来越多争取公民权利的草泥马们在喧哗,去往监狱的路上,我不孤单。

  按照规矩,出来的时候,不能和里面的人说再见,要说拜拜;在里面穿的衣服不能拿回家,要扔掉。但出了拘留所,又被监禁在招待所里的时候,我把在拘留所穿的衣服,洗干净,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了。我把它们包起来,准备下一次进去的时候穿。

  其实我真的不想再进去,就像我不想当下的中国是这种狰狞的模样。说实话,我可以从此不再“折腾”,我更想在自家的阳台浇浇花,读读书,打打瞌睡。但我不折腾了,你们还会折腾我儿子,我孙子的。一想到这儿,我自然想到了那身沾染着“晦气”的衣服——我不能扔,除非你们先把监狱用贪官污吏流氓打手填满。

2010年11月8日星期一

8天(续)

监舍•号友
  

  我所在的这个监房叫“十四所”,在东城拘留所的二层靠东边(如果我的方向感没错的话)。大约有四十平米?铁门进去,右手是由八张床(每张床大约90公分宽,一米八或两米长?)连体排列一起,组成一个大通铺,叫做“大板”;左边一进去先是一个玻璃隔段的卫生间,里面有一个蹲坑、一个水龙头,大约七、八平米大小。卫生间往里有一米的空地,再靠里面是四张床排列一起,叫做“小板”。中间的通道有大约一米宽。在每个铺位上对应的墙上标着数字1、2……,那表示铺位的号。一般来说,睡第一板就是“头板”的犯人,是资格比较老的、可以帮着管教管理监室的犯人的。不过十四所的头板是在走廊的窗户下,风有点冲,所以我们监舍的“头板”是睡在8号位置——最靠里面的一个铺位上。

  十四所的“头板”叫春燕,老北京,在旗,好像是正黄旗的。50岁,肤白,轮廓透着年轻时的俏。因吸毒进来,但我未见传说中的毒瘾在她身上发作。晃着一米六五的身条,似把监房一米宽的过道,一会当成T型台,一会又当成王府井步行街。她自称14岁就出来混,什么都见过。可能在更年期,老是燥得慌,囚服的尼龙搭扣粘不住,故经常敞怀,有时又会一边很认真地粘着扣子,一边说没有帅哥值班,留着给自个。

  春燕喜欢唱歌。不唱时声音就好听,开了歌喉好听得紧,沙哑、磁性、性感,像惠特尼?休斯顿。她唱《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妈妈。我是妈妈的心肝宝贝,我不去看她谁去看她?我在这里受的苦啊,妈妈你可知道?吃的是凉馒头啊、喝的是白菜汤;含着眼泪啊,叫了一声爹和娘,点点滴滴辛酸的泪啊洒在了我的心上……”第二段不一样的地方是“住的是大楼房啊,睡的是光板床。”通常她一个人哼哼,其他人都前前后后跟进来。管教听到也不管。歌悲了一些,人又背了一些,两个“一些”就管不住泪腺了……,沉默的泪水,沉默的囚室,很长时间,等谁打破。

  春燕对我很尊重,还让其他人照顾我,每次盛饭先紧我。吃完晚饭会有热水,有时热水够三个人洗澡,有时刚洗一个半人就没有了,春燕看我老不主动去用热水,有时就用凉水洗,便趁水热的时候,用她的盆子接了热水让我洗脚,如是者三。让我感动又很不好意思。

  这个春燕,是拿着“取保候审”的票在里面住着的。(怕对她的案子有影响,不再说了,也许以后有机会再说她的故事)

  十四所有一个年龄比我还大的,叫王绍荣(抱歉,最后一个字有点没把握了),1953年生人,家住西城区宫门口西岔51号。她的身份证号是110102195302171138。她69年曾到黑龙江兴凯湖兵团插队。

  王绍荣面庞精致,美丽痕迹仍在。57岁的人,没有发胖,岁月只是使她失了曾经的挺拔。她说话温婉柔和,暖暖的似有春意;但说起“他们这样对待我是违法的”时,又钢钢的似有金属声了。下午“坐板”时,夕阳能有一瞬披在她身上,便很满足地笑着:“有太阳照着真幸福啊”。

  下午四点到晚上睡觉的10点之间有漫长的6个小时,中间她会把馒头撕碎在饭盆里,再撒一点方便面调料,搅拌着说是“炒馒头”。之后把“炒馒头”,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把日子设法往精致里过的主。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管教才不理会你的坐姿,她才能有难得的放松,把馒头当成鲍鱼“伺候”是一个消磨时间的好方法。

  王绍荣信仰“法轮功”,平日在家经常被邻居、居委会窥探、骚扰。今年8月4日在她家附近被警察挡住,从包里搜出法轮功小册子,又到她家里搜出法轮功资料。警察说她“利用宗教破坏……”,于是——两年劳教。

  抓她那天,她正病着,阑尾炎在发作期,去看守所之前,警察带她去医院(忘了是隆福医院还是福绥境医院了)检查身体,验血血项很高,医院让她住院,警察说不行,硬是把她送到东城看守所。看守所检查身体后,不收,又从看守所带回医院;医生说要打吊针,警察很执着地把医生拉到一间屋子嘀咕,拿了几包药,又把她送回看守所。她现在拘留所等着被“下放”——送到劳教所。

  我问,你受得了吗?两年劳教!

  受不了又能怎么样呢?扛吧。

  我出去后要不要跟家里说一声?送点钱?

  不要连累家里了吧。我身上还有将近一千元钱呢。

  可是!我听别的犯人说,到下面是很费钱的。没有钱,身体会很快垮掉的。

  是啊,到了劳教所要检查身体,而检查身体的钱(据说要近两千元?)是要自己出的。还要重新置办洗漱用品等等,都是钱。

  我告诉王绍荣,外面大家正在签名呼吁废除劳教制度,这个恶法。她礼貌地说,那很好啊。但看得出,她对此并不抱希望。

  琴儿,湖北人,嫁北京。31岁。白领美女。披肩长发,眼睛大而妩媚,上嘴唇中间略略有点翘,很舒淇。一回提审回来对我说,她碰到屠夫了,屠夫冲她笑呢(我跟她们描述过我的“同案”的相貌,也给她们讲过邓玉娇的故事,屠夫在邓玉娇案子上的作用)。我哈哈大笑说,屠夫最爱看美女呢——谁不爱呢。

  琴儿就职于一家著名房屋中介连锁机构,一聊工作就像刚充完电似的,看得出来她很敬业,收入也不错。因“溜冰”(吸食冰毒)被抓。据她说,那些天她压力很大、很郁闷,刚吸了一口就被抓了,派出所也说是有人“点”了她的。以前没有前科,第一次被处理就两年强戒,她觉得太重了,提出复议。希望改为社区戒毒,哪怕天天验尿都可以。但她的预审对她说:你申请复议就是想告我们啊?没用,不会改的,别捣乱了。

  吴妹,温州商人,圆脸,胖乎乎、红扑扑的,烫发、一头闪亮的黑色瀑布,让人以为是二三十岁的人,其实也五十了。她走路轻轻慢慢的,像猫一样。她和丈夫在北京开一个印刷厂。某天其舅来京,让她去玩,到那板凳还没做热,警察进门,说他们赌博。她说我刚到、没有参加。警察说如果你不承认,会判你很长时间,可能要劳教,如果承认了,多大个事儿啊,一会儿就回家了。于是她说入了100元。本想早点回家,结果被拘留10天。身上的五千多元说是赌资,都没收了。

  菱,黑龙江人,清秀、水灵,鼻梁挺直,嘴唇薄,呈粉色,脸上透着掩不住的青春光彩。22岁,大专学历,专业是居室设计。本来准备过几个月结婚,却因好奇心(是的,卖淫有很多原因,而这个姑娘却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性,而是因为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去卖淫,被现行。从宾馆房间到和平里派出所,一丝不挂,只披一被罩。做笔录时,给她照相,说留档,无奈忍了。但闪电般,门外冲进来十几个便服者,都拿着照相机、DV机。羞愤难当间问:都是警察吗?没有回答,静默中只听一片拍照片的咔嚓声。

  菱从被抓现场到派出所、到宣布劳教半年,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也不让穿衣服。那几天很冷,尤其夜里,她在派出所房间里吹着穿堂风,哆嗦得找不到灵魂。直到押至东拘、换上囚服,才算结束了被罩下面的一丝不挂。问:我已经承认了,笔录也做完了,为什么不让穿衣服?没有人回答。

  十四所的所有人里面,她的思想压力最大,一有机会就把头放在两个膝盖中间,悒悒。

  王管儿,三十多岁,在洗脚屋谋生,个子不高,性格好,大家都爱跟她开玩笑。她说,那天几个姐妹在洗脚屋前台闲坐,突然警察冲进来把四人带到和什么里派出所。让她们承认卖淫,拳打脚踢,几人身上都或青或紫。还给她们嘴上捂口罩,三层,每层都涂上芥末油,连呛带憋,不是人受的罪。小王看到小姐妹被打成那样、非常害怕,于是招认有过“推油”。那几个咬牙坚持、打死不承认的姐妹,最后都“滚”了,只有她被判一年劳教。罪名是“以手淫的方式卖淫”——多有创意的罪名!

  小甘,三十多岁,个小,胸部丰满。放风时让她跟我一起跑步,她说没带胸罩,颠得太厉害,没法跑。贵州人。嫁江西。头胎女儿,没想第二胎双胞胎,儿子。高兴归高兴,但养活孩子就是个问题了。两口子压力很大,要准备孩子上学的钱啊,于是小甘出来打工。因卖淫被抓。整天发愁,本来就没有钱,还劳教。劳教是很费钱的,(“俗语”说:家有万贯、养不起一个劳改犯)以后怎么面对丈夫和孩子?她希望尽快被送下去(到劳教农场),因为到了那里可以给家人打电话了。

  12日,旋风般刮进来一位“孙二娘”,四十多岁,干瘦,脸上带着太阳的馈赠:黑。以为刚从田里放下锄头走出来,却是在北京站倒火车票的。老资格,干了十年了。问老江湖怎么被抓住了?大咧咧回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看摸样听口音都以为山东人,其实却是江苏的,和山东交界处的徐州。进来三次,和管教都老相识了,这次拘留5天。

  大约13日凌晨4点,同时进来4个女孩子,同案,都是是因为发小广告(淫秽广告)被抓。好像都是90后。她们刚到北京找不到工作,在手递手类似的一个网站(实在想不起那网站的名字了,好像是带着一个“勤”字的)看到招聘启事,就去应聘,到宾馆发小广告。刚进去还没来得及发就被抓了。拘留5天。号子里人都说那是个陷阱——招聘广告是陷阱、跟宾馆保安达成的协议是陷阱、内部人员出卖、警察迅速赶到也是个陷阱。对于这些经历,挨饿、受骗、拘留……这些初涉都市的少女,会在心里留下怎样的创伤?将来、又会以何为生?

  14日,又进来两个“溜冰”的。有一个是成功企业家,拥有数家连锁饮食机构。漂亮、时尚、前卫,目光飞扬,与周围环境形成巨大反差,令人有时空分裂之感。她们都是5天。

  据这几个“溜冰”的号友说,所谓吸毒人员其实分几类的,他们中间最看不起的是吸食海洛因的,因为这些人一旦瘾上来了,完全没有人格。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而“溜冰”就是吸食冰毒,这是一种化学合成物,据她们说这是不上瘾的。是白领、演艺界人士,因为压力大,还有打麻将连着几天不下台时偶尔为之的。但后来我在招待所时,“照顾”我的女警有一位是原来的缉毒警,她说冰毒一样是戒不掉的。对人身的损害、对人中枢神经的伤害可能更大。不过她也同意,吸食海洛因的人是最被看不起的。

  15日,蹭进来两个农妇打扮的人,茫然、瑟缩、无语。额上写着生活的艰辛。她们是因在不恰当的时间、不恰当的地点炸不恰当的麻花,被不恰当的人碰上,改变了生活的轨迹——拘留5天——自己被当成麻花拧巴了。

  据同号的狱友说,在我来之前刚走了一个68岁老太,因在天安门广场卖地图被抓。号友们看“大票”(拘留通知书)上写着:“扰乱社会治安……物证一元”。就是说,这老太卖地图刚卖了1元钱,就被英勇神武的淫民警察依法捕获了。老太不懂得,天安门广场是中国的敏感区,除了拥有者中南海,谁都不能碰的,哪怕你是一个垂垂老妪,哪怕你为了卖出一张只能赚几毛的地图。虽然我与她擦肩而过,却仿佛看到在那茫然怆然的老脸上,镶嵌着这个国家沟沟壑壑皱纹里卡夫卡的文字。

  看来东城警察很敬业,几乎每天都有送进来的。号友们说,警察抓人是有指标的。虽然以前也听说,但在里面看到因指标被完成而不断有人被送进来,由此想到,我们伟大的国家61年来有过多少指标被完成啊——反右、清查、……而当自己也成为被指标网罗的人时(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感觉、很特别。

  在十四所一面墙上涂写着一些留言:“出去后要大吃10天”、“出去我要狂玩”、“希望在哪里啊?”“十四所的姐妹们,加入QQ群啊……”——写字的“墨水”是用卤鸡蛋的汁水做的。

  我也在墙上留了几行字:

  “人,生而平等

  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

  和墙上的文字比,我的有一点酸气,但我真的希望自我出去后再看到这段文字的人能够有所裨益。

  8天,在生命的长河中,短暂得可以忽略不计。但10月9日到16日这8天对我来说,却是刻骨铭心。

  8天中结识的这些号友们,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和她们的生命发生交汇。她们从不同的生活场景被命运、被欲望、被指标、被……带到“东拘”、“十四所”。这些卑微的、被抛弃的人们,在艰难的日子里,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残存的自尊的羽毛,还不忘给他人以帮助。她们有的出去放风时拉着我的手,有的吃饭先给我盛,有的给我打洗脚水;因为我不参加值班,有的人就要值两个班,每班两小时,有时在半夜最困倦的时候爬起来,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没有怨言。还有号友跟我说,出去后要以行动或资助的形式参加“王荔蕻爱心志愿工作室”——做公益事业,让生命有意义。

  现在我出来了,回到大监狱。不知她们被洒落何处?愿所有我的这些卑微的、如蚁如蚊如尘埃的号友们好运!8天中,感受到她们各种爱和善良,我会珍藏。

  无以为报,唯以此文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