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2日星期五

關於《三月》

關於《三月》
2011年3月21日, 我被從家帶走。以“尋釁滋事”的罪名。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記起。今年以詩文記之。
1、所謂“舒適區”,不僅指的狹義的家,也泛指所處的生活環境。
我從小住在所謂“大院”裏,那裡是一個屏蔽了飢餓、貧窮……的“安全港”。 那裡有士兵站崗,一些農民的孩子持槍保衛著給他們下命令的人、和那些人的家屬。而那些人可能正是剝奪了他們父兄土地的人、侵佔了他們可能會有的平靜生活的人。
那些人可能曾經也是農民,後來成了統治農民、工人……的人,他們剝奪了地主、資本家的土地家產,“分給農民和無產者”,然後他們又收回了曾經許諾過的,從地主那裡搶來的土地;他們讓農民繼續種地工人繼續工作,以維持“新社會”的運轉。但是所有人都沒有了私有財產。除了那些人自己(慚愧那些人裏也包括我的父母)。
在“舒適區”我居住的“大院”裏,有嚴格的等級制度,將軍樓、上大校樓、尉官樓,在院子的邊緣還有幾排低矮的平房,那是炊事員、木匠、電工、“公務員(端茶倒水打掃衛生人員的統稱)”等人住的,不可遠,方便隨叫隨到。
我在這種“舒適的港灣”裏生活了半個世紀,中間雖然經歷了去陝北插隊、上學共八年,回京後經歷了8964,辭職……但是一直沒離開這個生活圈,直到2011年。

曾經我兒子問我,在60年代初三年大飢荒的時候,你挨餓了嗎?我說沒有,我在青島海軍幼兒園,喝牛奶吃麵包。我兒子說,你知道不知道當時餓死幾千萬人!你是有原罪的啊。是的,我是有原罪的。當我知道那麼多嬰兒被餓死甚至成為旁人更甚至成為自己父母的食物的時候,再後來知道在夾邊溝……發生的慘劇!那漫山遍野的骷髏!我怎麼能夠心安理得!
所以這“舒適區”有帶著血色的。
曾有人“表揚”說,“作為一個紅二代竟然加入反抗陣營……”。謝謝,我首先是一個人(遇羅克的犧牲應該是有意義的),一個對自己以及所處的時代有著比較清醒認識的人。雖然可能跟很多人比起來,沒那麼透徹。
作為一個人,曾經在餓殍遍野的年代過多的佔用了社會資源,這本身就是原罪。即便可以狡辯說當時並不知情,但作為一個實際上的既得利益者,能說那些被餓死的嬰兒、被槍斃的青年,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嗎?不,我不認為我是無辜的。所以本應以更多的付出救贖自己的靈魂才對。
所以不存在“竟然……”。
所以當我的付出得到了被帶離舒適區的結果,說好聽點是求仁得仁,但也許只是“罪有應得”。當然我的“罪”並不是官方起訴書所列舉的罪狀。我的罪在心裏,評判我的是那些從搖籃漏出被煮食的嬰兒、因為熱情或信仰被槍斃的青年、夾邊溝以及類似地方漫山遍野的骷髏。就此而言,我是有罪的。
所以當那天樓下警車裏的警察告訴我:不能離開,一會兒國保找談話。(跟我的朋友何楊前幾天被抓一個模式)我就知道,該來的終究來了。
我收拾好衣物,發了推,坐等他們上門。

2、所謂“過度號”,記得林衝被發配流放地後的“殺威棒”嗎?過度號就是看守所的殺威棒。
過度號裏沒有法律、就是以蹂躪、羞辱的手段使一個人以最快的速度變成一塊毫無尊嚴的物的地方。也可以說,過度號是地獄裏的地獄。
在人還是“犯罪嫌疑人”的時候,就要背誦“監規”包括“一切聽從政府人員指揮”“深挖犯罪根源”“積極檢舉揭發”等句。如果背不下來,就不發生活用品,包括解決大便後衛生問題的衛生紙。“用手! ”牢頭和爪牙獰笑著。(我始終沒有背“監規”,因為我“年齡大了記不住”)
有錢也不許買任何東西,再有錢的人到了過度號也是一塊磚頭而已。跟錢沒關係,只是讓你喪失人的屬性而已。
來例假的人不給衛生巾,從腰到膝蓋都浸滿經血。
不許號友之間言語的交流、肢體的觸碰。當我把手放在坐在前排被喝斥圍攻的號友背上時,幾個打手同時對著我吼“不許! ”那時我就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接觸是多麼重要。我停頓了一下,沒有把手放下來,這個簡單的動作,讓我感覺到,我們同時都從對方獲得了力量。

3、“坐板 ”──這個邪惡的酷刑已經延續多少年了?一間本應關押17個人的監室,關進去36甚至更多的人,每個人白天只能在通鋪板上端坐。盤腿或立腿(雙手抱膝)。有的腰部有疾、有的有婦科病,還有患有外痣,掉出來如雞蛋大小,但是都得坐著不動。不小心撩了一下頭髮,被發現就要“粘住”──你手在的地方不能動,一直到胳膊酸痛到眼淚流下來。求饒。(我沒有被“粘住”不許動過。因為“56歲以上例外”)
4、白熾燈徹夜不熄。24小時。
5、我經歷的81天不放風,之後第一次放風只有8分鐘。管教還得意洋洋地宣佈(以炫耀她可以掌握被囚禁人的生死大權)。我曾寫過一首詩“抓一把陽光讓心燦爛”。就是81天後第一次放風,人還沒站穩,頭髮還沒完全打開透風,就聽到宣佈“回號”,看著獄卒得意的笑臉,憤怒不能把陽光帶到陰森的監室。這時想起一年前見到坐了十年牢出來,仍然神情爽朗的劉賢斌,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句“抓一把陽光讓心燦爛”!是的,陽光在心裏,就不會被打倒。
6、白髮上紥白花
2010年的6月4號,我在福州陪游精佑的女兒游豫璟,點燃白色的蠟燭,替她在監獄的父親履行每年的紀念儀式。而第二年的64我又在看守所,只能把白髮紥成朝天辮,系上白色衛生紙做的白花。以此紀念那些死去的魂靈。 獄警在監控裏看到後,過來站在鐵門隔著鐵欄瞪視著,我675度近視沒戴眼鏡的視力當然無視。
7、“對背叛的背叛”
曾經問父親,為什麼出來當兵?
為了打日本,為了讓勞苦大眾過上好日子。
可是勞苦大眾過上好日子了嗎?為什麼在我們小小的院裏,等級那麼森嚴?為什麼我們家住在四室兩廳兩衛一百多平米的房子,王木匠家住在低矮的一間半小平房裏?為什麼食堂裏有小灶中灶大灶?
兒時的疑惑,到了有互聯網的時代,有了更明確的答案──這難道不是一種背叛嗎──對承諾的背叛(假設承諾是真誠的)。
三月是背叛的季節
土地背叛了農民
諾言背叛了忠誠
糧食背叛了生命
權杖背叛了授予者

所以我走上反對之路,是對背叛的背叛。

8、如果你有虧欠,就要救贖自己。雖然你如塵埃,可能被挫骨揚灰葬身大海……

9、葦岸是一位我很喜歡的散文家。他的文章和書可以在網上搜到。他有一篇散文《三月》如此溫暖:
“三月是遠行者上路的日子,他們從三月出發,就像語言從表達出發,歌從歡樂出發。三月連羔羊也會大膽,世界溫和,大道光明,石頭善良。三月的村莊像籃子,裝滿陽光,孩子們遍地奔跑,老人在牆根下走動。三月使人產生勞動的欲望,土地像待嫁的姑娘。三月,人們想得很遠,前面有許許多多要做的事情。三月的人們滿懷信心,仿佛遠行者上路時那樣。”
總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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